水湍流急,涡旋不歇。水声扰人清梦,可展昭和白玉堂竟没心没肺酣然入梦。两人俱是空门大开,四肢因争抢一亩三分卧眠之地而水□□融地纠缠。
竺卿挺尸般纹丝不动,对不远处那两人的私生活不屑一顾。
旁人瞧来早已熟睡的展昭悄然睁目,苍劲修长的手指在巨阙剑鞘附近若即若离。眼睑一低,视线里便仅余了白玉堂的睡颜。怔忡半晌,展昭如幼年挤同张卧榻时一样,不容置喙地伸手,将睡相一塌糊涂的小师弟禁锢入怀。
八月初七,露凝而白,阴气渐沉。
白玉堂转醒之际,展昭早已正襟冠冕拾掇得人模狗样,对前夜事体闭口不提。竺卿整张脸皆隐在兜帽里,背倚苍天古木,面向无底深潭。
“他看的什么,竟入了定?”白玉堂睡眼惺忪,没半点江湖飘摇客那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的警惕性。
展昭话里有话,皮笑肉不笑道:“竺兄随时都在入定。”
死寂无声,了无生趣。竺卿此人不似活人,更像是一截枯木一缕阴魂,人与他擦肩而过也不见得能发觉这是个人。可他出手之际又如鬼魉夜行,十指利爪勾魂夺命,这夜幕里蓦然横生的铁爪宛如厉鬼索命。
白玉堂拧眉,一瞥眼。猫儿,我们要不要甩了他?
展昭唇齿含笑,眼目却清冽如秋霜。
守株待兔,静观其变,这便是展昭的意思。白玉堂驾轻就熟地回一声嗤笑以示不屑和挑衅,脊背一挺已如锐剑出锋,纵身一跃至竺卿身畔。
竺卿目之所及乃水潭方位。浩浩汤汤的潭水在机关阵开启下一夕干涸,唯余深坑百丈,一眼望去瘆人肌骨。机关一道与阵法一门同样学海无涯,寻常人穷其一生也不过修得浩瀚穹宇中零星半点。这机关引水成潭抽水为道,借山岳高拔之势藉流水低坠之力,竟大摇大摆在人眼皮子底下建起一条暗道。
☆、第四章(4)
建这机关之人想来也未刻意隐瞒此暗道。只是水坑深不可测,前途亦不知候着怎般刀山火海,探路之人少不得几分胆识和硬功夫。
无独有偶,白玉堂、展昭和竺卿恰是兼具胆识与功夫之辈。
竺卿一声不吭,毫无预兆地蓦然佝偻上驱。
白玉堂真气一提隐脉忽现,气海充沛铸锐剑镝锋。手中无剑,可那修韧干净的手指指指锋芒毕露,剑意瞬发孤锐险绝。
下一刻,竺卿身躯一开猛然弹起,轻飘飘一缩一展,八爪蜘蛛般纵身入坑。这一跳真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全然不知在未知面前不可轻举妄动否则难免炮灰之理。
“猫儿,”白玉堂冲展昭扬眉一笑。浮云提纵之术自中庭而起,周身轻灵俊逸平地升空,不甘落后又游刃有余地紧随竺卿之后,跃入坑内。
对于小师弟的一笑之邀展昭自觉盛情难却,无可奈何长叹一声,终操着老妈子的心义无反顾入坑。
这坑弯弯折折竟一路拐上好几道,是以自上朝下望摸不着底。一个水潭,谁想底下竟藏九曲回廊。白玉堂始终游走在竺卿身后一丈的位置,提、跃、腾、纵行云流水交替,不疾不徐。展昭又跟在白玉堂身后,沿途审度多留几个心眼。竺卿倒沉得住气,拖着俩不怀好意的拖油瓶也能自顾自前行。
奇的是,一路不见那幅被随手丢入潭中的神笔阁画卷。
行至数十丈深,已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展昭和白玉堂在暗夜里眼力颇佳也不免受损,反观竺卿竟有如鱼得水之势。又一道弯折处,竺卿停滞俯身,枯瘦的手在地上扒了扒,脸几乎贴土。
白玉堂四下打量,流云剑意明明灭灭虚虚实实。 “什么鬼地方?”
展昭一贯慧心妙舌,“机关阵内。”
此话不假,然这插科打诨的可将白玉堂惹着了。白家少爷在展昭面前从不客气,一言不合直接上手,五指一拢流云剑意重重递进。
又闹,展昭不怒反笑,半推半就退上几步,压低声音半卖关子道:“整座山都是牢笼,沿这机关阵而行,□□不离十该是通往牢狱。适才下来时我粗略估计着,此地已下四十来尺,弯折转道非率性而为而是有迹可循。”
“左右横竖折拐弯共七变,每七变成一轮。自上而下共两轮,前一轮土质泛白偏干,而这轮,”白玉堂一抬手打出一枚飞蝗石,啪一声陷入土中。“土质发黑,渗水。金白水玄,白虎玄武,每象七宿对应七变。此牢,“白玉堂那双桃花眼熠熠生辉,骨形隽挺的下巴颌在展昭跟前可劲晃悠,“蕴含星宿移变之理!”
展昭对白玉堂一脑袋的奇术推卦心悦诚服,推心置腹地称赞,“不愧是玉堂。”不愧我展昭的小师弟。
白玉堂嘴上冷哼,心里偷着乐。
“竺卿呢?”展昭神色一凝。他一直严加留意竺卿,孰料一眨眼竟不见了人影。一个大活人就在他眼前逃遁,此番丢人可丢大发了。
“猫儿,”白玉堂闻言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这可是机关阵内,稍一不慎说不准便一命呜呼。”
白玉堂无心之言却令展昭宛若醍醐灌顶——机关阵。展昭鲜少见过精巧的机关,但托夏玉琦和白玉堂之福,他没少在各式各样的阵法里摔跟头。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旦进入阵法便可理所当然,那竺卿的突然匿迹倘若归结于机关,也当情有可原。脚下之地蠢蠢欲动,展昭一撩衣裾下摆,指腹盖上黑黝的泥土。
黑暗剥夺部分视线,却东添西补地加强其余四感。白玉堂挨近展昭,两少年硬挺的肩胛骨相依相并,哪怕前路是再不可捉摸的深渊也能举重若轻。
声响细微,时续时断。
这地道,正以龟爬的速度缓缓移行变更!
白玉堂放肆一笑,少年人青韧却因未加磨砺而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独特嗓音于九曲回廊道内张扬。“交给我,”白玉堂大爷般一摊手要来巨阙古剑,双手执剑竖立正前,凝神聚气闭目塞听。
五感皆封,大象归元。
此阵既含星宿移变之理,那就溯游而上,寻瀚瀚星河之源,逐濛濛虚无之根。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星辰升落,日月更替,而这千万年熟视无睹的自然变更的最初不过一股先天之气。
机关阵之龙眼,便是这先天一气。先置之无相无音漫远无边的死寂,而后,一自混沌始,生!
白玉堂蓦然开眼。这双尾梢带吊眸色剔透的眼向来和他的剑一样肆无忌惮所向披靡,混混黑暗打磨下,愈发清冽孤锐,宛如无柄之剑。无柄之剑一出,便是孤注一掷的凌厉决绝。没有退路,无忌生死。
巨阙古剑随之低吟,沉沉声响于横七竖八的暗道内回溯。
四周地道一阵撬动,继而以白玉堂为轴心,缓缓转动。
展昭早已未雨绸缪地驻足于白玉堂身畔。老于世故的展昭清楚得很,背靠大树好乘凉,而白玉堂就是机关阵法内最粗的大树。何况人是他师弟,自家人,也没什么丢脸的。
并非整个机关阵众星捧月似的围着白玉堂旋转,而是白玉堂看似不经意的一站便牢牢占据混沌之元。
周遭地道的旋转逐渐加快,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时而泯灭时而新生看得人眼花缭乱。上一瞬还能数清有几个出入口下一刻便重置东西南北中,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折腾什么幺蛾子。展昭这半吊子由衷感慨,机关阵法一道,果然只适合头脑异乎常人之辈……玉堂例外,那是天资卓绝。
白玉堂的目光始终正视前方。
展昭确敢打包票,这耗子看到的绝不是眼前事物,而是,机关阵之眼。
白玉堂这目光,早已穿越变幻无常的暗道穿透反复无常的表象,直达机关阵最深之秘境。漫天辰星都是幌子,他剥丝抽茧的是那玄玄之本,鸿蒙之基。废话,不然怎么称得上天资卓绝。
一刻漏,两刻漏。任机关暗道抽风似的变更,白玉堂不动如山。
展昭和白玉堂沉得住气,可万年不闻人腥味的机关阵却再按捺不住。伴随着轰轰鸣响,展昭感到脚下那坚如磐石的方寸之地有了悸动。
电光石火间,白玉堂突然翻折手腕。这手腕干净利落韧劲十足,微凸的骨节似春日里蓬勃冒头的竹芽。一翻之下,巨阙古剑调转剑锋,滔滔不绝的锋利剑意似百川归海,于这霸道诡谲的机关阵内一泻千里。
立足之地倾斜,恰在展昭和白玉堂之间裂开一道缝隙。
就是此时此刻!白玉堂巨阙出手一剑如虹。
巨阙古剑以沉、稳、重冠绝,可到了白玉堂手里竟刺出孤、锐、险之利。一把好剑都具自己的精气神,而真正的剑客却能将剑本身之特色驾驭得得心应手。无论什么剑到了白玉堂手里,挥剑之际,便是流云一剑。
剑身没入缝隙,蹡一声稳稳卡住。
展昭也没闲着,袖口一扬打出一支袖箭,飞向一条明灭不定的暗道。
白玉堂这一剑观七七四十九变候九九八十一劫,出手的火候又炉火纯青分毫不差。巨阙古剑阻截处正是这回旋机关暗道之核心初元,整个不消停的机关阵竟在这又准又狠的一击之下回复平静。
展昭一袖箭出袖紧接着便纵身而出,兔起鹘落间已追至暗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