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堂云淡风轻一笑,对随行之人道:“玉堂跑得真不是时候。今日刚到了几尾新鲜鲤鱼,个个尾巴像那胭脂片儿一样,难得的是还有尖上尖。”
咕咚一声,是小娃娃吞口水的声音。
随行之人便好奇询问何为尖上尖,白金堂又道:“便是青笋尖儿上头的尖儿。这大雪封山的,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玩意儿,真是有心了。这个时辰,估摸着那鱼已经收拾开来。这鱼呀可要趁热吃,冷了会发腥,若是趁热吃,连鱼汤都是鲜漉漉的。”
啪嗒一声,茶盏从手中掉落,咕噜咕噜滚着一直到白金堂脚下。白金堂的目光笼罩过来,小娃娃忙用两只雪白雪白的手遮住眼睛,低下头谁都不理睬。
☆、第一章(4)
忍俊不禁,白金堂轻声对跟来的人道:“你们先回去复命,就说玉堂已经找着了。”茶馆里鱼龙混杂,他并不愿意让白玉堂轻易暴露在众人面前。那些人领了命离去,连项福也一并带走,只剩下白金堂驻足于石桌前。
事已至此,来龙去脉已然清晰。这个夺了展昭褙子茶盏的小娃娃不是别个,正是令白家人兴师动众四处寻找的白家二少爷,白玉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当所有人都在议论白玉堂时,正主只是一声不吭默默饮茶。
“玉堂……”白金堂轻唤,弯下腰贴近白玉堂。小家伙不理人,只把水蓝色褙子裹得愈发紧了些,嗅嗅上头好闻的淡香。
白金堂说话声音很轻,然而对于坐在石桌旁的展昭来说倒是字字清晰。“玉堂,不就是习武,多大点事还闹金蝉脱壳。”展昭眯了眼静静聆听,原来是不肯习武呀,这般说来小家伙没有一点武学底子。
“玉堂不要跟段老头子学武,”白玉堂垂眸闷声道,小脑袋从褙子领口里露出来,嘴角微微下弯如一轮残月。
白金堂对展昭和展昭师父报以歉意一笑,启齿:“家弟不懂事,给二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走。”
听得此言,白玉堂飞快溜下石凳,清清泠泠的声音很坚决,“玉堂不!”石凳原本就高,身上的褙子又大又长绊脚,这一下蹦得又急险些摔倒。白玉堂动作快,旁边的展昭动作更快,手在石桌上一按轻盈落地,扶住一个不稳趔趄向前的白瓷小娃娃。未等白金堂启唇,展昭便先行道:“白家大哥,玉堂他不是不愿学武,只是不愿跟着段师傅学。”
白金堂见展昭年龄虽小,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范又透着机灵聪慧,不由喜爱。于是微微欠身问:“可否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白玉堂狠狠一挥手臂把人甩开,丝毫也不感念展昭那搀扶之举。桃花眼目睥睨斜挑,仿佛要将满腔火气通通倾泻于展昭身上。展昭也不恼,被甩开之后拍了拍双手,只用一双漆黑的眼凝望师父,眼波无声流转。此时皓雪簌簌起落,细细碎碎恍若白梅花瓣。微风轻转,那素雪就随着风旋转的动向舞出翩翩霓裳。
男子终是抬眸与白金堂对视,眉宇轩昂棱角分明。拱手,言简意赅道:“宴希来,这是劣徒展昭。”
白金堂神色未变,却是赶紧回礼道:“原来是天鸾掌门,家父家母素来敬重天鸾一门,白某竟能睹掌门真容实乃三生有幸。”言语无过多虚浮辞藻为饰,诚挚恳切之情自然而然溢于言表。
“玉堂不愿跟着段师父学,但玉堂愿意跟着我师父学,”展昭红润唇角微微抬起,眉目噙笑天真可爱至极。“师父,你说是吧。”
见展昭这般带三分撒娇意味的机灵模样,白金堂不由莞尔,继而问道:“听你的意思,玉堂拜入天鸾?”
展昭连连颔首道:“是,师父不喜欢多说话,所以总是我来传达师父的意思。”
面色无波,宴希来飞快出手在白玉堂手腕上轻轻一扣,真气沿着任脉灌注中冲、商阳二穴。小娃娃还未来得及反应,宴希来的指腹就切上他手腕脉络,把周围筋骨尽数游走一遍。下一刻古井般深邃的眼里竟隐隐泛起涟漪,眉峰轻微颦蹙,下丹田之气几欲涌上来。抬眸正对上白金堂的双眼,于是轻微点了下头。
白金堂再次施礼,衣袂一带而过似流云轻起,恭恭敬敬道:“请恕白某冒犯,斗胆问一句宴掌门,可否有幸让白某领略巨阙风采。毕竟这事关乎到家弟,白某不得不谨慎再三。”这一席话说得直白,省去了拐弯抹角,言明是要宴希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古剑从后背入手,剑鞘朴实大气无铅华饰物,粗粗一看竟无半丝锐气和普通剑相较都要逊上三分。宴希来手掌抬起搭于剑柄,内力顺经脉而行,引得巨阙剑身蓦然发出幽幽回响。似深渊潜龙孤舟古琴,经久萦绕生生不息。隐而不忍悠而不泣。
白金堂自然识地剑的好坏,而宴希来此番内劲周转身形不动,其武学境界之高亦是身份的象征。于是放下心来,喜出望外也没失了礼数,再次拱手施礼道:“那就有劳宴掌门了,家弟顽劣愚钝,怕是会给掌门添不少麻烦。”能拜入天鸾门下,无论是对于玉堂还是对于白家都是上乘的选择。
白玉堂小嘴一撇不字就欲出口,被眼疾手快的展昭在肩上叩击一下。四目交错,展昭使个眼色,还不打发了你哥哥再说,跟他回去肯定是要跟段老头学武的。白玉堂虽不甚解却也明白了□□分,接着粉嫩嫩的嘴唇乖巧一闭一言不发。
天鸾派定居天鸾山脉,群山绵延层峦叠翠,其弟子在出山之前鲜少下山游历。白玉堂一旦拜入天鸾,便意味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第一次要远离白家远离亲人。
白金堂在小家伙身旁蹲下,替他把随意裹在身上的褙子整理一番打好结。“玉堂,既然不肯跟着段师傅学,那跟着这个小哥哥去天鸾学如何?”
用力点了点头,白玉堂脆生生应道:“嗯。”
男儿不比女儿需娇养惯养,自当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孤身闯荡。白金堂打理完小家伙的褙子,再一次伸出双手按在他两肩之上。万千言语只凝化成深情一眼,手掌从小肩膀滑到小手臂,“哥哥走了。”仅此一言,再无需其他。
年少不知相思苦,浪迹天涯不念家。即便家中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依旧会去羡慕纵马扬鞭快意江湖的日子。白玉堂挥了挥手,宽大衣袖顺着璧色手臂滑落。脸颊上红扑扑的,尽是能闯荡天地的欣喜。
再一次对着宴希来行个大礼,白家大少爷绝尘而去再不回首。一抹浅浅的瘦长影像落在松软雪地上,以素白为底绘下淡墨一横。
眼见得白金堂消失在雪竹林小径尽头,白玉堂嗖的一下即欲离走,不想褙子太长又一次绊住脚踝。小靴子在地上踉跄落了两步,手掌攀住石桌边沿才勉强站定,呼哧呼哧喘几口白气从鼻翼两侧飘散而出,袅袅一转游荡开来。
这一耽搁,手臂立刻就被人拽住。擒拿手法甚巧妙,不按到疼痛敏感处,却如铁圈一般紧紧箍住挣脱不开。顺着手往上看,果然是一脸温和乖巧的展昭,此时一双眼笑意吟吟仿佛初三月牙。“你哥哥都把你交给我了,怎么,还想逃?”
小家伙眨巴眨巴黑曜石般晶亮亮的眼,一脸不解道:“哥哥走了,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了,怎的还拉着爷爷不放。”
井水不犯河水,小家伙这从哪儿学来的语句,没搞清楚其中精髓就乱用。展昭抿了抿唇,一脸正色,“谁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了,你若是一走了之,就是犯了我的河水。”最后一个犯字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是人家欠了他一辈子债钱。
白玉堂还太小,捉摸不清这些话语里的意思,只是怔怔盯着展昭瞧。桃花美目下一对清澈的眸,仿佛湖光镜面直直慑人心魄。
展昭拉着白玉堂回到石桌旁,双手环过他的腋下绕到他背后,手下稍稍一用力,小小的身躯就腾空而起坐落在石凳上。待安置妥当,展昭这才足尖轻点跃上几寸,稳稳坐到另一张挨近的石凳上。“我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过,苍天在上,我今日结交白玉堂,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肝胆相照情逾骨肉。男子汉大丈夫……”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玉堂晃荡晃荡银线织绣的靴子,两只手肘搁在石桌面上,拖住粉雕玉琢的雪样小脸。见展昭有些赞许点点头,嘴角一撇道:“左不过是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接男子汉大丈夫,段老头子最常说的就是这两句。”
展昭往石桌的方向斜了身子,食指微欠指着他的小鼻子,“光会背有何用,你可知其意?”
眼角倏忽一下便挑起,白玉堂啪嗒一下把手掌拍在石桌上。力度不大,却充分体现出小娃娃的怒气。“一言九鼎、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你当爷爷是隔壁李家的书呆子呢,只晓得摇头晃脑念人之初性本善。”
没想到这小娃娃除了脾气大墨水也不少,展昭的食指他稍稍抬了抬依旧指着小家伙玉一般玲珑的鼻尖。“那若是有人失信,该当如何?”
白玉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便是乌龟王八蛋,人人得而诛之。”
乌龟王八蛋后面居然跟人人得而诛之,算是长见识了。守株待兔许久,等的就是这句话。展昭眨眨眼,笑眯眯道:“我不但发了誓,还答应白大哥要照顾你。你若是不跟我走,就会害我违了誓约,你就是失信,就是乌龟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