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击打在掌心,陆怀墨满目怜惜,“阴山教徒也是蛮惨的,那么多弟子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一个一个放血来试。莫说人了,几千只鸭子也够呛。而且我猜他们根本不知道,怀有如此血脉的人与他们阴山教,究竟有何渊源。”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好下场。”场字方落,风溯柒身影一闪腾空翻越,白练翩翩作游龙惊鸿。
陆怀墨上身后仰举扇来挡,躲过一波袭击后连连拍胸口,娇喘微微。“还动手啊,不救你徒弟了?”
风溯柒的嘴角噙一弯讥笑,声如冰锥,“怎么救?”
“陆某好善,本不想风姑娘沉鱼落雁之姿毁于一旦。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先前你我二人力战许久不能生擒北斗双侣,恐已使风姑娘生疑。至于姿容卓绝的天鸾大弟子,陆某势在必得定要亲手献给阴山教主以显诚意的。而风姑娘武艺超群,对付起来着实吃力不讨好,尚不如给北斗双侣做个顺水人情。风姑娘外冷内热,断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爱徒死。”陆怀墨口齿清晰,吐起字来是软糯轻柔如假包换的吴侬语音。
风溯柒却是越听越惊,陆怀墨似是早把她脾性摸了个一清二楚,据此布下环环紧扣的罗网。
“哦差点忘了,风姑娘悉心珍藏那件流朱霞帔多年,用情之深切令陆某叹为观止。白玉堂既为白金堂之弟,风姑娘就更不会袖手旁观了。”
听得此处,风溯柒已然瞠目结舌。竟然连流朱霞帔如此隐秘的事端都能知晓,那陆怀墨这次所设的陷阱于她而言可就真真是万劫不复了。
风溯柒与游历在外的白金堂年少结缘,鲜衣怒马锦衣长行的少年挥金如土救下落难少女,至此芳心暗许身陷情网。少年最爱与她并辔驱马,清朗笑音如三月湖畔那微凉醉人的春风。他说,柒姐,你驭马技术真好,我这样的八尺男儿都要甘拜下风。风溯柒策马不停,道,再油嘴滑舌分了心,跟丢了可别哭。白金堂笑得酣畅,回敬,柒姐你骑马的样子当真好看,我即便不油嘴滑舌也会看得分心。羞得少女满面通红再不敢瞧少年一眼,只别过脸高高扬起马鞭抽下一鞭。
初见时草色尚青,不知不觉已是红叶深秋。她在白金堂带下领略从未见识过的风土人情,听他指着牌匾高悬的店铺以少年人的洋洋得意劲炫耀自家产业。金华府白家大少爷,虽无朝堂权势,却也是富甲一方的龙凤人物。直至白金堂重归白府,风溯柒在白金堂应邀下暂居白府。
那日细雨绵绵,白金堂踏入门槛时小半个肩已湿了。少年满不在乎拍了拍,便喜滋滋报上喜讯,柒姐,我下月便要成亲了。……谁?婉儿呀,哦柒姐确实不晓得,我们是娃娃亲。所以说柒姐要多出去走动走动嘛,不能老窝在屋里。不过奇了怪了,老窝在屋里的柒姐怎学会的一手炉火纯青的驭马之术,难不成是做梦做出来的?少年说着已自顾自笑出声来。
她不记得当时是怎般肝肠寸断还装作若无其事与少年相别,也不记得是怀着怎样心绪匆匆留了字条一走了之。怨?何来之怨,向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只是那些旁若无人木讷迟钝的少年啊,可知不经意的举手抬足早已撩起了女儿家的细腻心思。再一次踏足白家门下的衣裳店铺,她指着别致的一款流朱霞帔,不顾他人错愕惊异指指点点的目光用积蓄的细软做了一件。
她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准了便再无回头之路。全当一个念想,一份虚无缥缈的寄托。白金堂的一颦一笑已深深刻入骨髓,在日复一日的回忆想念中越发清晰如昨。一见到白玉堂,她便从他身上看到了白家人的影子。他毁了她珍藏的霞帔,毁了她苦心留住的温存。更何况,父债子偿,兄债弟还。多年的苦痛和寂寞凝聚成货真价实声嘶力竭的一掌,鬼使神差拍在白玉堂脸上。
自家这小徒,高傲、倔强、固执、聪慧,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那些光芒和锋锐,较之少年白金堂更为明目张胆。本以为总会生嫌隙,谁想白玉堂他独一无二的焕然风姿令风溯柒叹服。然而此时此刻,这尚未来得及崭露头角驰骋江湖的稚童奄奄一息沦为枯骨之馀。
陆怀墨似笑非笑一声轻咳。
催命之音,亡灵之路。连流朱霞帔都摸了个一清二楚的陆怀墨,自然不难知晓风溯柒身上负有的一门绝世神功——独息。谁与?独息!独息神功向来丈量平衡,耗竭一人真气命魂,笼络另一人周身脉络。失手放过商杓,反手阻拦风溯柒,一切尽在卜算筹谋之内。所图的,无非是令风溯柒使出这门控制脉息的独息神功,以命换命。
欲救白玉堂,风溯柒就得赴死。她要救的人,是无法无天又聪明伶俐的小徒,是与白金堂一脉相承的白家后裔。手中白练似重逾千钧,顺着手心滑落,瘫软在地。风溯柒淡淡一笑,那抹极倦极苍茫的浅浅笑意凄美到惊心动魄。
樱唇轻启,一笑倾城。她道:“不劳挂心。我的徒儿,我自然要救。”
命定死局,从容奔赴。那一笑混杂了生与死两相命理,只一眼便令人深深沉醉。陆怀墨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为解尴尬顺手摇晃几下扇面。又追上几步,低声道:“你一死,这两小娃害怕得疯了痴了,或做出什么自残行为可如何是好?”
风溯柒不解,剔眉凝视。
“有我这陆师傅在,他们便有所依仗不至于疯癫,”陆怀墨一派老学究样,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况且陆某可是要将人整个毫发无伤献上的,在这之前必将贴心照料。”
风溯柒总算明了陆怀墨之意,他要她在展昭和白玉堂面前瞒下他的叛乱身份。风溯柒岂能轻易遂他之意,冷冷回道:“我的徒儿,不会如此窝囊。”
陆怀墨一脸满腹苦水无处倒的苦大仇深劲,“唯女子见识短。再厉害年纪摆在那儿,又遭此大起大落,啧啧,不好说,不好说。”
风溯柒冷冷哼了一声,掉头便走。折扇在陆怀墨手里欢快地挽了一朵扇花,又飘飘然然晃荡起来。陆怀墨可以断定,风溯柒这是苟同了。
苦涩液滴顺面颊倾落,溅洒在白玉堂紧紧闭合的眼睑上。小家伙似因这一滴泪诈了尸,嗖的一下睁开双眼。目之所及便是泪水纵横涕泗横流的展昭,偏咬牙抿唇显得一本正经。白玉堂瞧着有趣,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玉……玉堂?”展昭拂袖重重揩了揩眼眸泪渍,撞鬼般盯着睁圆了一双桃花眼正看他好戏的小家伙。
白玉堂笑声未落戛然而止,又一大口鲜血从腹内吐出,血色已呈污青。由于周身软弱无力,四肢疼痛如刀绞,这口血沿颈项一路晕染白衣。小小身躯轻若无物,仿佛一不留神便能羽化登仙撒手人寰。
展昭总算为此番诡异景象找着了一个解释——回光返照。所以,白玉堂,这只耗子,他的小师弟,真的要被黑白无常勾到暗无天日的幽冥去了吗?展昭不顾腹内翻来覆去的不适,将人紧紧圈在怀里。伸了食指,小心翼翼抚上他玲珑俊挺的鼻尖。
点鼻子,这是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小动作,亦是谁也不服气谁非得占回来的斗争方式。
玉堂,我都这样欺负你了,你该赶紧张牙舞爪扑上来给我一拳,该露出你那副牙尖嘴利不肯服输的模样来呀。怎么能……安之若素,无动于衷。你个不安分的麻烦精,阎王爷才不愿收你。展昭向来信命、敬天,万物不争,然而这次,他不会甘心受命。
白玉堂这声笑半道而止,若折翼之蝶从断崖陨落。先予绝望之人以希望,再当面将这点零星希望生生按灭,这便是天命爱耍的把戏。展昭,天之骄子,无欲无求无怨无念十余年,首次感受到了此间令人崩溃的压迫。白玉堂的气息在这一笑之后蓦然减弱,那双晶莹璀璨的眼,不甘地缓缓缓缓阖上。
玉堂二字卡在喉间,明明熟稔得张口就来,可就是发不了半点声音。
☆、第十章(2)
“展昭。”
有人在唤他。有人在唤他?有人在唤他……会是玉堂吗?不不是,玉堂这耗子才不会连名带姓唤他。展昭茫然举目,恍惚片刻才认出眼前这人是风溯柒。“风师傅……”一言出,沙哑得不似他原本嗓音。
风溯柒面色冷峻,却镇定自若没失了方向。“展昭,要救他你就好好听我说。”
救他?能救?简简单单一句话一锤子将摸不着北的展昭砸了个清醒,骨子里的强韧力量从孩童幼小的身躯里萌发滋长。展昭立刻勒住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的思绪,一挥袖抹去泪痕,重重颔首,“嗯。”
白玉堂这几日一直由展昭相助铸脉,风溯柒则要耗费自身全部精气神重新灌注白玉堂的经脉。一面压抑替换,一面塑铸稳固,双管齐下,不容差池。展昭打了十二分精神记下风溯柒所言,慧根早夙的他隐隐猜疑内里玄机,迟疑些许问:“风师傅,那你……”
“其他你就不用管了。事不宜迟,这便开始。你还想耽误他不成?”风溯柒依旧冷言冷语不带情愫,她所有的柔肠蜜意似乎都流逝在了昔日时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