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不屈不挠重又欺近,这一下虽仍是冲青衫人而去,却分了一半神思留意白玉堂举动。腿上中剑,黑衣人的动作也就不似初始时分无法辨认。白玉堂死死盯住这抹黑色人影,待他右手即将触及布袋时陡然刺出一剑。
这一剑平平而来并无什么繁琐纷杂的虚幻剑花,落点是黑衣人脖颈,推、刺,只紧紧拿捏住一个快字。周身聚力手腕微动,便在原先速度上又多了一分变幻和一分力度。与先前不伦不类的一剑相比,这一剑已浅摸剑法要领,着实有云泥天壤之别。
青衫人收了本是蓄势待发的手,只抱住布袋斜斜跨出半步。黑衣人惊讶之下一个纵跃,又退开些许。
“快快快,以为手脚快了就是快吗?比你手脚快的多了去了。快,就要快得出乎意料。”青衫人若嗤若讥,伸手又在布袋上拍了两下,复摇头晃脑低声吟起《蜀道难》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其险也若此。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剑走偏锋险峻难料。走在敌之意识前头,便是快。白玉堂只觉四肢百骸如瀚海聚流,冥冥中开启一片广袤领域。白衣飒沓迎风飞扬,长剑在手,轻轻一声清越鸣响。
黑衣人第三次袭来,这回双手分用,一夺布袋一向白玉堂而去。力分五五,借鬼魅身形迫近。腿上鲜血将黑色布料染得发亮,于皎白雪地里绘下点点殷红。这一手势不强却胜在迅疾,上一刻尚在外围,下一瞬已近在咫尺。
第三剑,乍然而出。这一回,那寒闪闪的剑身似是贴身而走,却陡显虚弧在招中变招。寒光落点,竟毫不避讳迎其谪锋。险中求变,僻里出锋,逆流相抗。白玉堂一张小脸被暮后风雪冻得发白,鼻翼微颤呵出一丝热气,手中之剑却决绝凌然无半分瑟缩。
这一剑,连一直横眉冷对嗤嘲带讽的青衫人夜不由叹服,沉了中气道一声“好”。
虽是凌厉的一剑,但黑衣人有了防备倒也不难避让。谁想他不躲闪,白玉堂快他就更快,在变招之隙舍弃抢夺布袋的一手祭出长鞭。鞭本是柔韧兵器,在他手上却有千斤锤玄铁剑的劲道。若是一鞭被及,该是怎般血肉模糊的下场。白玉堂那精妙一剑被附了内力的长鞭以摧枯拉朽之势逼近,眼见得就是溃退毁灭。
无畏,无惧,小小的身躯安如磐石不退让分毫。白玉堂只全神贯注倾注于一剑上头,看不见黑衣人眼底嗜血骇人的杀戮,看不见青衫人暗自心许的赞赏,也看不见一直沉寂的布袋忽而像秋日里吃饱喝足肥硕圆润的蚕一般扭动起来。耳际风声远去,唯余一阵心悸的空旷渺远。这是,入了另一重境。
☆、第六章(3)
青衫人把布袋往后头一丢,顾不得聆听欣赏布袋里传出那一声细弱蚊足的轻响,挥掌抵在白玉堂后背。几十载的雄浑内劲如大海浪涛管注入流,行少阴穴脉直达白玉堂握剑之手。“破——”
白玉堂之剑招,青衫人之剑势。黑衣人来势汹汹的鞭子被蓦然截断,气劲冲击下握持不住。原本狂妄骄纵不可一世的长鞭也若霜打过的茄子焉得骨头都没了,软软垂落在侧,带着些可怜的落寞的无辜感。
“喉!”青衫人撤了掌力退后半步,闲下来的右手飞速扣在左肩上。
手掌虽离剑势尚在,白玉堂借这凌厉气劲一鼓作气,长剑疾驰刺向黑衣人咽喉。黑衣人本倾力一鞭欲破釜沉舟,在青衫人内劲反嗜下已然是强弩之末。此消彼长之下,黑衣人只抬手微微缓了长剑来势,却终极不敌小家伙孤绝险峻的一剑。
剑尖,入喉,切断肌肤上衬出的青红色脉络。跳动的触感透过三尺长剑直达手心深处,噗嗤一声轻响,剑端便入喉三分。红到发黑的血顺着苍青色剑身一路蜿蜒,淡淡腥味乘风游走。黑衣人挣扎些许终不过徒劳,瘫倒在混了血水的雪地上。临死时分,尽最后一力望向不远处那只黑色布袋,不肯阖目。
他杀了人?
他杀了人!
这性命,是结束在他手里的。
杀人,不过如此简单一下而已。先前临危不乱寸步不让的白玉堂倒退一步,五指再也承持不住剑身,这无力感也不知是来自手臂的酸麻痛楚还是来自心底的迷茫无措。长剑入雪,直直坠落。肩膀微微一颤,一双眼怔怔停滞在黑衣人不瞑目的瞳眸上。他就这般挺直了背脊立在风雪漩涡里,目光似聚非聚,也不知入眼的都是哪般。
此番青衫人也是摇摇欲坠,足下微有趔趄,拣起雪里长剑还剑入鞘。
天宇飘起片片白雪,细碎的洁白的轻柔的雪花,一朵朵落在那些凌乱不堪的景致上。细雪随风轻轻飘扬,覆上黑衣人尸首,便被残存无几的些微余温化作一小点水渍。紧接着,那水渍也在风里消失无影,再无痕迹,这倥偬浮世。
青衫人瞅见白玉堂身形,冰冷白雪涌入那半敞衣领,在白皙稚嫩的肌肤上烙印。他抚摸剑鞘发出长长一声喟叹,复又往远处眺望,长眉一锁。
展昭毕竟身居布袋不明出了何等变故,只觉刹那间四下里阗静死寂。青衫人那声如慨如叹巨细靡遗传来,其中的转折长吟兜兜转转尽数辨明。他一直密切关注外界动静,却也没放松聚气冲脉。忽而气海、神阙几处大穴都被拍上一掌,周身经脉立刻顺畅起来。隔着布袋,传来青衫人略微沙哑的声音,“你家小娃娃,杀了人。”
玉堂杀了人?展昭惊愕不已,只顾得上将这几个字反反复复颠倒思忖。两日前他还是个娇生惯养未谙熟世的白家二少爷,今日竟手刃阴山教人。鬼!才!信!心思蓦然一转,一股莫名情怀破壳而出,铺天盖地抢占思绪。没有你的放纵算计,他一个六岁孩童怎会去杀人,又怎会杀的了人?
“他既是白家人……没得选了。”青衫人又贴近了些,粗重喘息声也一并萦回,“记得我们的约定。至于其他,那木头块自会安置妥当……”
头顶一亮,却是青衫人松了束缚住袋口的长绳。暮色昏暗,这点余光恰不伤眼。展昭未能领略明白青衫人话中之意,不顾身上重重网障,急不可耐探头打量。
青衫人足尖一点跃上临近一树,猿臂轻舒环住枝条。先是整个身子一沉,接着借枝条反弹之力拔高身形跃出数丈。落足时故伎重演,再借一回回弹之力纵跃。枝桠在这一攀一折间抖落素雪纷纷,才几下便不见了青衫人踪影。
目光直直往一个方向寻去,不知为何,却只会如此。很轻易就找着了不远处那抹白色的小身影,墨色长发覆在雪白肩头,漾开水墨画卷。只是,他的灵动顽劣,他的烂漫天真呢?这耗子的嚣张无畏肆无忌惮呢?该死的,这些不应是深入他骨髓终身不减的特质吗。
“玉堂,玉堂!”唇舌将这两字的发音磨得娴熟,展昭无暇思虑自身狼狈样是否会被耻笑,只盼着能唤回白玉堂心神。
小家伙本是静静呆立在雪地上,两声轻唤入耳,身躯略略一颤。溟濛眸子下意识往展昭这厢寻来。那对失了华彩失了聚点的漆黑桃花眼镶嵌在冰雕玉琢的小脸上,双唇微微翕张。就像是,被生生从安逸锦绣中揪出来丢入荒山野岭的小耗子。
我是谁呀,从何地来的,又该往何处去呢?那个人,他该死吗……一遍遍,潆洄曲折,经久不散。
展昭没来由心下一紧,这般难耐滋味,是为何而生。恍若被攫住命脉,窒息感如海潮肆意翻涌,逃脱不得,无能为力。
一声长啸似鹰鹄鸣空,燕子三飞踏雪而至,原来是宴希来解决掉阴山教两人之后马不停蹄循迹。不省人事挺尸状态的欧阳中惠,缠了网线套在袋里的展昭,失魂落魄麻木无觉的白玉堂,一动不动鲜血凝滞的黑衣人……宴希来一双眼目扫过,唇角略微一抽,尽是这般诡异不堪的景象。
最先出声的竟是欧阳中惠,药性过了时辰,他捂着尚有些疼痛的前额哼哼唧唧起了身。使劲眨一眨眼,被眼前这群不正常的人给弄得也不正常了。
“师父——”倒是展昭打破僵局。宴希来摆手示意展昭噤声,继而道:“过会再议。欧阳,你且去找小熠到乾字房里,解这弥网。”
宴希来口中的小熠全名花熠,执掌天鸾一门离位,精通熟知各道暗器缠手。乾字房则是乾位弟子的居所,也就是展昭所眠之处。弥网一阵,哪怕是布阵之人已不在,要解已布之局也破费功夫,绝非寻常人能解。待欧阳中惠离开,宴希来才询问展昭前因后果。
展昭慢慢回想先前景象,还真叙了个□□不离十,连青衫人将内劲汇入白玉堂之手刃了黑衣人这一场景也是历历在目。便说着,便时不时往小家伙身上打量一眼。语罢,又道:“师父,那前辈想是不愿透露名姓。”
宴希来心下了然,抓住布袋一角将展昭抗于肩头。展昭丝网缠身,这实是最快捷的行走方式。目光流连在白玉堂身上许久,展昭挣扎几许扭了头正对宴希来道:“师父,今晚就让玉堂和徒儿一道吧。”见白玉堂模样,宴希来知如此最好,也便允了。他伸手环住白玉堂腋下,带着两个小娃施展轻功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