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生的眼神略微凝固,“那可真是叫儿臣好等啊……”
“拓跋吐浑的确是以蛮力出名,但他手下却擅长排兵布阵。如此劲敌,万万不可小觑!”萧景琰沉下声音警告。
“儿臣谨遵义父教诲。”庭生作了一揖,低沉的声音带上笑意,“不过,先吃点独食,应该没问题吧?”
父子俩对望一眼,无限意味早已在眼神交流间诉说殆尽。
“只要……你吃得动。”
十一月初十,祺王率长林军出死龙谷在兖州青州交界处对幽州的拓跋吐浑大军形成了包围圈。
十一月二十二,由萧景琰整合完成的皇城军大败死龙谷北侧北燕分军,而后直直从冀州往东南方南下,与长林军汇合。
十一月二十八,两军终于开始了反攻。
“蔺晨,我眼上的布条,是可拆了吧?”梅长苏听到进屋的脚步声,轻声问出口。
“你倒是算得仔细。”蔺晨轻笑一声。
梅长苏在黑暗中温温一笑,“每日没什么事好干,只好翻来覆去地想过去的事,还有,掰着指头算日子。”
蔺晨燥热的手覆上他微凉的眉头,“那可想出些什么来了?”问的,恰是前一件事。
梅长苏感觉到眼上缠绕多层的布条在慢慢解去,“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要好好珍惜未来的日子罢了。”
蔺晨细心拆着素绢白布,“萧景琰前几日来信了,不过你那时正值紧要关头,我也就没跟你说。他在信里说他受了伤,但是不重,叫你别担心,还说,许再有一两月,他就可回来了。”
梅长苏不自觉地搓着衣角,睁开的双眼努力适应着面前的黑暗,“打仗最忌轻敌,你帮我回景琰,让他不必牵挂时日,全力以赴便好。”
蔺晨把布条收起,轻轻嗯了声,然后扶起梅长苏,在逼仄的室内走了一圈,“可看得到东西?”
梅长苏笑骂,“一片黑你让我怎么看?”
蔺晨耸耸肩,“没办法,你眼睛刚好,不能接触太强的光线。这几日你先适应下,等过几日还好了,我就让阳光稍微透进来些。”
梅长苏点点头,脱开蔺晨扶着他的手,自己在室内转了转。许是眼睛渐已适应黑暗,不一会儿后,他便能隐隐看出室内器物的轮廓,“有些,能看清了。”
“这就好。”蔺晨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啊。”
梅长苏略微奇怪地看着他,以往蔺晨每次来这儿,不坐上小半个时辰从天谈到地从飞流谈到隔壁家的姑娘是不会走的。这两日倒是像转了性,干完事拔腿就走。
“哦,好。”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点点头。
蔺晨转头,看着那在黑暗中孑然一身的男人,轻叹了声,没忍住地拍了拍那人的头。拍到一半,他的动作却又倏地停顿了,然后,一点点地抽回手,一语不发地往外走去。
这几日,大梁和北燕展开了激战,琅琊阁的飞鸽来来往往,消息不曾停绝,他也忙得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听说,北燕的拓跋吐浑,皇城军的萧景琰,长林军的祺王,都亲自上阵奋勇杀敌,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蔺晨摸了摸左半边的黑发,叹了口气,“唉,你可要撑住,别白了啊!”
不然等长苏眼睛彻底好了,还不笑死他。
蔺晨这般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往自己的屋内走去。
屋内的梅长苏,却是在眼睛能够看清屋内摆设后,就从枕头下压着封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本《梦醒录》。
封面略有褶皱,似是被看书人用手摩挲了无数次。
梅长苏几乎是立刻就能想象得出景琰在灯下含泪翻读的模样。
我做了个长达万里之梦,梦中我们重逢过,伤害过,愤恨过,也哭泣过。
但是幸好,醒来后,我们仍可再见,仍可道声好久不见。
景琰啊,你说,明日的太阳……可会是旧日那般清亮的?
他摩挲着这些黑暗下的这些墨字,似是想起了那些过往时光,眸中似喜似悲。
旧日是旧如少年时,是旧如辅佐时,也是,旧如重逢时。
其实这些时日,他早就想通了,哪怕是纠缠至深,把对方虐待得体无完肤之时,那穹顶太阳,仍是清亮的。
景琰的恨,是出于爱。出于不忍故人落于恶灵之手的深沉之爱。
而加诸于身的那些折磨,算起来,也是他梅长苏自作自受。
说到底,不过是他们各为心中人好,却又行了错路罢了。
梅长苏无声轻叹,眸光却瞥到了余下的一行小字。
明日的太阳,不会似旧日,不会似任何时,而会似冲破你我之间一切阻碍的的新耀晗光那般清亮。
长苏,你可愿余生的每个破晓旦晨,都与我并肩共看那,燃烧整片天空的盛大光明?
心脏像是被石子击中了,敲打出淤积已深的污血,越来越快的心跳似泠泠清流,在亲吻岩石间洗去了那些郁结于心的尘垢。
梅长苏仰起头,轻喘着气,倒流回眼中薄泪,恍惚间竟像是真的看到了那燃烧了大片天空的耀眼刺亮的盛大光明,而他的景琰,就在那昼光照耀下,双眼温柔地向他笑着伸出手。
【——水牛,陪不陪我去东山上看日出啊?】
【——靖王殿下,天……亮了。】
【——我只等着,你用余生还我。还我一个,有你作陪的余生。】
答案,在很早之前,早在他们重逢前,早在他们隔着面具对话前,早在他们还未意识到心中情意前,就已清晰得可以刻入心骨,永世不褪。
他跌跌撞撞地找到笔,在黑暗里低下身颤抖着落下四字,就像是落下了此生结局。
吾生,毕愿。
第四十章/终可归家
幽州内,反攻开始后的第十八天,兵戈碰撞声,鲜血喷洒声,马匹惊鸣声,隆隆战鼓声,还有不绝的叫喊着杀的人声,交织成了疆场上的混乱场面。
“盛江,天狼阵已破,那拓跋吐浑又受了伤,现在正是取他首脑的好机会,你带人做我掩护,往东北方进攻。”庭生胯下之马扬起铁蹄,咴咴地高叫了声。
盛江端坐马上,挡住敌人往自己身上砍来的大刀,应了声,“是!”
“可看得清义父在哪个方向?”庭生一边策马,一边用手中沉剑击杀着两旁的敌兵。
“西北方!有毛青、徐会在陛下身旁,应该不会出大问题。”盛会招呼自己手下跟上祺王,口中答道。
“那拓跋胸腔受伤还亲自上阵,”庭生的少年声线里难得外溢出了一丝意气疏狂,“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早。”
盛江挡住庭生右侧攻来的一支长矛,“北燕大势已去,这是老天助我等啊!”
“等会儿近了后,你让手下引开拓跋身旁的卫卒,然后再从正面攻去引开他的注意,”庭生又是一剑,挑开敌兵的枪戟,“我趁机从背后杀了他。”
“是,属下明白了。”
盛江刚吩咐好部下,转头就见那载着拓跋吐浑的战车不住往后退,竟是因招架不住势如破竹的大梁军队,想要撤了。
“不好,将军!拓跋老贼往西北方逃了!”
庭生一边杀敌开路,一边低喊,“拦了他!”
西北方多是皇城军,庭生虽知萧景琰不会让拓跋吐浑这般轻易地逃走,却还是两腿夹紧马肚“驾”地一声赶马过去。途中还有不少皇城军的兵卒给他让路,间或帮他挡去北燕的刀剑。
“兄弟们,谢了。”庭生沉声道了声谢,而后不顾喷上面庞的鲜血,一路厮杀着往西北方行去。
那拓跋吐浑虽有亲信卫卒保卫着,但身陷战场中心,被众人围攻,早已力不从心。
“他娘娘的!”拓跋吐浑操着脏话大骂,“不是你们说这天狼阵大梁娃娃定破不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都被他们杀到车前了!”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啊……”车马下,有人一边奋力抵抗着,一边喏喏回答。
拓跋吐浑怒火中烧,拿起大刀就把那没用的参谋砍成两半,“饭桶!一个个饭桶!”
车下众卒见那参谋死状惨烈,浑身一抖,竟是差点瘫软在地。
盛江的部下趁此缠围上去,把小兵们拖得再也顾不上车上的主帅。
“拓跋老贼,吃爷爷一招!”盛江从战马上一跃而起,往拓跋吐浑直直刺去。
拓跋也不怕,两眼一眯,抬起大刀就用力一挡,力道大得把盛江震回原地,胸腔不住起伏,“哼,这种女儿家的力气,还是回家再练练吧!”
盛江粗喘着,听罢这话,却是一怒,右手抬剑又向拓跋吐浑胸腹刺去,行至中途时,趁其不意,竟是从左袖里又摸出一把寒剑,迅速向拓跋的脖颈攻去。
拓跋吐浑没想到这八字胡的男人居然是使双剑的,虽隔了上面的剑,但待迟愣了一瞬后再去挡下方的剑时,却是力不从心了。左胸那犹疼裂的伤口带得他的动作迟缓了几分,泛着寒光的长剑更是直直地贯穿了他的腹部。“操你……大爷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大骂,甚至用粗壮的大手一把拔出那插在肚腹的长剑,叮地一声丢在车上,而后颤巍巍地起身下车。他拨开在忙乱中想要来支援自己的卫卒,冷汗淋漓中眼里满是滔天恨意,举起铜剑的双手虽颤抖着,却暗含蓄力的威势,“他娘娘的……看爷爷……不杀了你……”
一直在车后无人关注处掩去身形的庭生见此,眼里眸光一闪,足尖一点,直直跃起,抬剑便往拓跋吐浑的后颈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