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会率军回营向萧景琰报告时,死龙谷里下起了小雨,从阴暗天空掉落的雨水砸进染着鲜血的污泥里,似是连无情天地都在为奋不顾身的勇士们流泪祭悼。
“死了?”萧景琰盯着徐会反问。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徐会沉默着点点头,“尸首就在外边,陛下……可要去看看?”
萧景琰转头望着那苍茫天地间白得刺眼的素布,心里像打着鼓,说不出话。
“列兄弟是在交战中被飞矢射中心脏,失血过多而亡。”徐会低沉着声音复述,眼眶含泪却不落,“他说,这回完成任务,打了个十足十的小胜仗,不负圣上,死而无憾。”
“只是,尚有一平生夙愿未了。”徐会闭闭眼又睁开,让热泪倒流回去,“他说,还有个姑娘还在等着他回家。”
【——战英,我们,可都要撑到最后的那一刻。然后……一起回家啊。】
【——好,大伙一起回家。】
“他还让我转告陛下,待回京之后,可否代他找到萝萝姑娘,说一句……”
“山河收复之时,是你我永结同心之时,也是你我,休离断情之时。如若有恨,便候着下一世,尽相报还于我吧。”
【——她说……无论我是死是活,山河收复之时,便是我俩大婚嫁娶之时。
不用凤冠霞帔,不用三拜高堂,不用八抬大轿,她亦心甘情愿,永世为我妻。】
萧景琰回想起往日的种种过往,握紧拳头,用尽毕生力气咽下喉中涌上的血沫,闭目轻颤着道了声,“……好。”
鹣鲽不解愁,晚上明月楼。
此生难相守,来世共白头。
战英,你看……
下雨了。
……
“萝萝哎!下雨了,得收铺了。”
“唉好,阿爹。”
萝萝手忙脚乱地与爹爹收着铺子,把东西都搬回家,待一切忙活完后,半身衣裳都被雨淋湿了。
还没擦几下,她却是想起什么般,拍头大喊,“哎呀晚了!”
说着,她望着那滂沱大雨中的苍茫暮色,甩甩头发不再犹豫地便往雨里冲去。
“哎傻丫头,下这么大雨你干什么去啊?!”萝萝爹爹残了半条腿,走不利索,只能用沙哑的声音着急地唤着自家闺女。
“去找那私塾先生教我写字!”萝萝避开水塘,用手作伞挡在头上,边跑边喊。
“给你那情娃娃写信啊?”老爹反应过来。
“唉是啊!”萝萝在雨中奔着,脸上是少女的青涩笑容。
若是阿英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学会写字了,会很开心吧?
或许还会觉得她写的信啰嗦,都是些“阿爹今日又咳嗽了”、“隔壁秀珍的娃娃顽劣得很,我们以后不要生这样的”、“你在军里吃得好住得好不”、“好好打仗别担心我”、“你走后,每看到穿着铠甲的人从铺前走过,都觉得像初识那日的你”之类的废话。
萝萝想着,心里荡漾着层层暖意,水塘溅开的水花恰似绽放的心花,一波叠一波,却浑然不知,她苦苦等候的那人,再也回不了家,伴她一世梦圆。
“啪嗒……”雨越下越大,似泪砸落在皮肤上,一点点地流淌入衣,冻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心口,也微微抽搐着,似是凉得很。
萝萝捂着一阵阵抽痛的胸口,突然停了下来,轻轻喘着气。她抬起头,朝着暗沉天空伸出手,接住那如瀑倾泻的雨滴,看着它们从指缝滑落,留下一片冰冷余温,语气略带茫然,“怎么会……这么冷?”
倒像是谁,把毕生的泪都给哭尽了。
阿英,你说怪不怪?
第三十九章/因果报应
“萧景琰已经是我们的瓮中之鳖了,主帅好手段,把他们杀的片甲不剩啊!”
帐中,有不少人在奉承着拓跋吐浑。
“嘿,当初我要进那死龙谷,那些个什么参谋一个个拦着我,说恐是有诈。现在知道爷爷的厉害了吧!把他们一个个吓得跟耗子似的哈哈哈!”拓跋吐浑大口喝着酒,笑声豪放。
“将军,祺王的长林军不日就将赶到,在那之前若我们没能找到萧景琰杀了他,怕是到时会来不及撤出死龙谷。”
言下之意,即是到时他们北燕军会成为萧庭生的瓮中之鳖。
“你放心!那萧景琰根本就是个奶娃娃,一点都不会打仗,明天,最多明天,我肯定取了他首级!”
帐外,“站住,干什么的?”凶神恶煞的卫卒看着来人,不耐烦地喝问道。
“将军与众位副将聊得正欢,吩咐小的给他多送些酒水来。”一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弯着腰哈笑着说道。
将军好像真让人多上些烈酒来?
是的吧?
两个卫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让了半边身子,挥挥手让人进去,“进去吧!”
男人卑微地点点头,颤巍地提着酒走了进去。来人正是沈承。
“主帅,酒来了。”沈承送上四五壶烈酒。
“唔,好。”
许是酒兴正酣,拓跋吐浑没有在意小小送酒下人,仍旧跟众将吹嘘着,“你们是不知道当初我把萧景琰那一万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只剩下两千人啊,他哭得一塌糊涂跪着跟爷爷磕头求饶,可我心善啊,想着让一国皇帝跟爷爷求饶,那让他多没面子啊,还是直接灭了好,还可以保全他的名节哈哈哈哈!”
“主帅英武!”
“主帅仁慈!”
有人吹嘘,自有人奉承。
沈承在心底嗤笑着,不屑一顾。
拓跋吐浑大口饮酒,说至兴头处时便不住地猛拍大腿,浑然没有在意帐中那再卑微不过的一个仆从。一直在默默倒酒的沈承见拓跋老贼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微眯双眼,暗暗提气,一步步如踩在刀刃上般慢慢靠近那眉飞色舞的主帅。
“到时等我们把大梁军杀得片甲不留,便掳了他们的婆娘去,让那群软叽叽的看看究竟谁才是这九州上最骁勇的战士!”
“自然是主帅,是我们北燕男儿!”
沈承在那不住巴结的将军身后掩去身形,借端酒递交之机,趁众人皆在谈笑之余,一把抽出暗藏袖中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鸿一点便向拓跋吐浑直直刺去。
帐中寒光一闪,杯盏浮动着泛有凉气的暗影,所有人都被这突发事件弄得愣在原地,可那拓跋吐浑好歹久经沙场多年,迅速反应过来,举起手中酒壶一挡,啪的一声,却是手失了力气,酒壶摔碎在地。
拓跋吐浑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你!”
大梁小儿竟是如此卑鄙,居然暗中下药!战便要堂堂正正战一场,如此阴谋诡计算得上什么顶天立地?!
他喘着气,却没有时间说出口。沈承那剑在须臾间就来到了他面前,寒光一闪便刺向了他的左胸,宛如毒蛇吐着信子,朝锁定已久的目标一飞而去。拓跋吐浑魁梧高大,失了力气后一时闪躲不及,只能吓白了一张脸瞳孔紧缩地看着那长剑离自己越来越近,似是在那凉意寒光里看到了什么血肉翻飞的骇人结局。
“唔!!!”
利剑穿透了铠甲,直直地刺入胸口,沈承提腕一转,搅动筋肉,拓跋吐浑的左胸上便绽开了大片血花,慢慢浸湿了那羊皮盔甲。
似是被眼前刺目景象激得反应过来,因中了软筋散而浑身无力的众将开始惊恐地放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啊!快来人啊!!!”
“你……呼……究竟……是何人?”拓跋吐浑喘着气,嘴唇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失而迅速变白,神情却阴鸷暗沉如厚重冷云。
“自然是杀你的人。”沈承压低声音,仗着易容没有道出自己身份。
见已得手,他抽出剑锋,足尖一点,以剑开道,迅速向帐顶飞去。
“拓跋老贼,泉下再见吧!”
沈承笑着,仗剑对风云,意气且疏狂,脚下载乾坤,眸中藏阴阳。
拓跋吐浑捂着胸口,却冷笑了一声,看着沈承的眼神也冰冷得像是看着已死之人,“真是对不住了!爷爷的心脏生在右边,怕是死不了啊!”
话音刚落,半空中脚踏虚阵的沈承就面色一变。本已冲破营帐的他在刹那的失神间,没能看到背后瞬间架好的千百矢弩。“听令!万箭齐发!”不远处,有人挥手一声令下。
沈承回过神来,足尖凭空一点,面朝弓弩地直直往后掠去,以手挥剑左右格挡地挡回面前那些一齐飞来的利箭,却已失却了最好的逃离时机。
架着弓弩的士兵也不在意被挡回来的箭,继续盯着沈承的身影齐齐射出飞矢。刺客挡得住一时,却挡不住他们人多箭多!
拓跋吐浑在及时赶来的军医对胸口做了简单包扎后,就喘着气慢慢地走出帐来,冷眼盯着半空中那渐渐招架不住箭阵的男人。
“这个男人,我要活捉。到时候,一刀刀把他的肉切下来,煮成汤,再给他喂下去!”
那阴沉暗恨的神情,咬牙切齿的语气,全然不似在说假。
沈承面色变幻,一口气竟是一时没能提上来,在瞬间被飞箭用力地贯穿了右肩,鲜血染湿衣裳,持着剑的手失了格挡的力气。
该死,用的竟还是倒钩带刺的箭镞!……
受了伤的男人再无招架之力,万箭齐发中,半空处的身影被十多支飞矢射中,身上尽是惨烈绽放的朵朵血花。砰地一声,他终是再也支撑不住地直直摔落在地,土灰尘埃乱舞飞扬,痛哼却被压抑着吞进肚腹。
沈承睁着眼动弹不得,意识虽在飞速流失模糊如幻,却又被身上清明的痛楚折磨着不得不醒。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双带着血渍的黑鞋踏到自己面前,眼睁睁看着那些小卒用麻绳把自己绑得牢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拖着一条狗般把自己一路拖到了牢房,任由伤口在粗砾不平的地面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