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北燕军都被皇城军缠住了,车马下的卫卒更是被盛江的部下缠住,拓跋受了重伤又被盛江转移了全部的注意力,现下是个绝佳的好时机!
风声,呼喊声,厮杀声,车马声,兵戈声,所有的声响都在他的脑内隐去。他的双眼,他的大脑,他的每根神经,都牢牢牵扯在那触手可及的目标身上,似是吐着丝的蜘蛛对粘在网上垂死挣扎的蝇虫一跃而去,展开最后的致命一击。
“嗬!!!!!!!!”半空中的庭生在拓跋吐浑刚反应过来急急转身之时,用劈天开地斩裂山川初辟鸿蒙的力气挥下手中厚重沉剑,飞扬的气势宛若神龙腾云,长声吟啸,气壮山河,势吞万里。
但是过于信任友军的他,过于专注敌方的他,没有看见就在他挥下长剑的那一刻,不远处有一个皇城军的小兵举起了手中矢弩,眯起眼暗恨着朝他射出了三箭。
霎时间似乎风静了,苍穹之上如城倾压的厚重云层凝滞在了原地,半空中的身影与战场上的两人皆瞪大了双眼,似是不可置信。
而后时间融冰,血风凛冽,两人在短短一瞬间直直地摔落在地,激起障人眼目的沙尘的同时,引起了周遭的如雷轰动。
“主帅!!!”
“将军!!!”
是友是敌,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那人却分不清了。
方才他虽砍进了拓跋的脖子,却被一箭射中腰腹,一箭射中左臂,还有一箭——射中右眼。
哪怕背部受伤腹部中箭时,他都不曾体会过这般恍若地狱淬火的痛苦。右眼在被箭矢射中的刹那就已眼球碎裂,血流满脸,仿若心脏也被射中贯穿,抽搐着疼痛一片。
庭生咬牙抵抗着那宛如凌迟的痛楚,明明疼得想流泪,却再也流不出一分。因为流出的,全是血。
他粗喘着气,嘶嘶地痛哼,双手更是紧抓着身下的沙地,止不住地如筛糠般颤抖。
越颤抖越痛,越痛越颤抖,可哪怕疼得似是整具身躯都已颤成万千犹叫嚣着痛楚的肉块,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近乎自虐的动作。
如果,能死去就好了……
面对艰难命运也从不曾言放弃的大脑划过如此神识,似是在无上疼痛前沦为了卑躬屈膝的低微奴仆。明明潜意识觉得可笑,可他却压不住那汹涌的溃逃。
眼前有银光一闪,似是有谁攻来,接着又是雄厚的一声兵戈相撞,似是有谁挡了回去,在他耳旁急急地唤着“将军、将军。”
完好的左眼开始传来隐隐的痛楚,庭生握紧手中长剑,却又失了气力,长剑直直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声声地在他脑海里回荡,余音绵长,就像是听到了谁的灵魂“砰”地摔碎在地。
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夏侯惇“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的高喊声,他虽熟读三国,却做不到像夏侯惇那样拔箭啖之。全身上下都失了力气,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快,连意识都清明地涣散着,哪怕是小小的抬手动作,他都觉得像在砧板上被碾压过一样。
“盛……盛江……”往常低沉沙哑的声音此刻只剩下了虚弱无力。
“属下,属下在。”
庭生咬紧牙关挤出喉中话语,“帮我……把眼睛拔出来。”
“将军!”那道声音似是惊恐万千,挽着他的手都力道大了几分。
“不然……左眼也会瞎……”他喘着气,左眼和大脑的痛楚开始翻江作浪,疼得他又是大力一颤,“快!快!”
霎时,插在右眼的箭似是在犹豫间被人握住,箭身有隐约的颤抖,那连绵的痛楚激得他差点痛昏过去。而后就在刹那间,流着深红鲜血惨如鬼魅的右眼,随着微锈的箭镞,一同被大力拔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红血珠在空中飘荡绽放成点点血花,却又被回荡在天地间的惨痛声响震落在地,看起来,倒像是下了一场漫天血雨。
庭生捂着眼,无力地大躺在苍茫大地上,血色视线里除了如熔浆翻涌的浓稠暗红,再也看不见其他。
“将、将军,唔!……”似是有谁倒落在地。
“你这娃娃竟敢杀了我们的主帅!兄弟们上啊!!!!!!!”似是有谁愤而呐喊。
“杀!!杀!!杀!!!”似是有谁群攻围困。
覆着血渍的左眼在不住旋转的通红天地间,看见了暮色残阳下举起的无数银剑长枪,冷冷清光,映着锋上热血,刺目得很。
“唔!……”数十根尖锐的兵器在瞬间没入了少年鲜活的躯体,搅动着带出血肉来。而后,又齐齐再次整根没入,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右眼已瞎的少年搅得烂透,全身上下尽是骇人的血窟窿,没有一处完好。
痛楚几近湮灭灵魂,可神思恍惚中,意识涣散间,他却是慢慢地无声笑了出来。
先……先生……
【——我要走了。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也没想过要害义父。】
【——这场闹剧,我会亲手结束它。】
【——长苏,我不会让你失望。】
【——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先生,你看……我终究还是……亲手结束了这场闹剧……
只是呵……恐怕不能活着回去……向你亲自讨要那……
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了……
似是离开了什么痛苦的羁绊,沉重的束缚,飘飞间他依稀看见了记忆里的旧时盛景。苏宅中仍是翠竹环绕,风过处枝叶摇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而他的先生就那样随意地坐于石凳石桌旁,穿着灰衣披着白氅,手持一卷做满批注的旧书,轻咳了咳后朝他挥手一笑,眉目温润,眼神清朗,“庭生,过来,今日我们不学书,学作画。”
仿若一眼万年,此生过尽,他直直地盯着那眼前人心上人意中人,呼吸与心跳乱成一处。
“好。”简短应声里是连他自己也未发现的暗藏温柔。
“不行,我们家庭生得先练了剑才可学画。”先生旁的义父摇摇头出声,“不然到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称得上是我萧景琰的儿子?”
“先学画。”先生淡淡地用余光看了义父一眼,把异议压了下去。义父鼓着两腮,似是不满,却不敢多言。
在旁边练拳的飞流哥哥见他来了,眸光一亮,竟是比那耀目阳光还要灿烂几分,“庭生。学完。一起玩。”
他愣愣点头,“嗯,一起玩。”
而后,不知为何,众人全都涌了出来。
吉婶用抹布拿着一碗滚烫的桂圆猪髓鱼头汤从回廊走到了他面前,“哎呀烫死我了!这是补脑的,庭生等会儿你可得慢些喝,小心烫着舌头啊!”
在旁的黎纲叔和甄平叔拿过汤碗,“我们先给庭生吹吹吧。”
被声音吵出房的晏大夫见了他,气得跺跺脚,“你还来什么来啊!仗着脑子好就拒绝做我徒弟!哼以后你求我我也不做你师父!”
蔺阁主从房里出来,端给先生一碗药,瞥见他时嘴中虽说着“和飞流一样是个小兔崽子”,可眼里却是含着淡淡笑意。
他手足无措地望着众人,仿若浸沐于万丈青阳,心头是一阵阵潮起又潮涌的温暖与感动。
“庭生唉,来爷爷这。他们整天让你学东学西的,一点都不让你玩,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哼……”萧选轻哼着,而后笑呵呵地向他招手,“来,爷爷带你去放风筝,看花灯,打马球。这些都可好玩了,乖孙子,来爷爷这边。”
爷……爷?那个……杀了他的父母,杀了他的童年的……爷爷?
他望着那个苍老肥胖的老人,望着那人眼里真切的疼爱,听着那人喊自己“乖孙子”,明明该恨的,明明该像幻想了千万遍那般地啐他一口,可那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情感竟是让他再也无法拒绝。
那人是他的爷爷。是他哭泣时会抱他哄他安慰他的爷爷,是会把他这个小皇孙宠上天一点都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爷爷。是他血脉相连,最亲也最近的爷爷。
眼中已有薄雾,他却笑了笑,笑得心酸。可还没待他落下那个“好”字,四周就冒出了那些阔别多年的故人,吵闹着围在他身边。
掖幽庭里总喜欢抢他东西的阿虎吸吸鼻涕,胖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串糖葫芦,“庭生,这是我特地买给你的,可好吃了!吃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啦!”
孩童清澈明亮的眼神里,是柔软纯粹的善意。
好……朋友?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糖葫芦爷爷要定了!还不快给我!!你他娘的还敢咬爷爷?!来啊!打!打死他!!打死这狗娘养的的!!!】
似是浸在暗水里般,他咬牙抵抗着从四肢百骸漫上来的酸涩凉意,可那磕磕作响难止碰撞的牙齿,却再也抵抗不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的沉暗回忆。喉间闷声一动,他竟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哪怕已在儿时就梦过千百次把那人打得头破血流,哪怕早对自己说过千万次的“如果要做大人,就不能再像孩子般肆意号哭”,可那被再三压抑的尖锐酸意还是再也难忍地冲破束缚化成白线刺进心脏,细细割绕,缠绵中血肉湿凉。
冷。疼。像万蚁咬噬,像真临剖心,更像……美梦难成。
泪意蹿上了泛红的眼眶,一点点地模糊了视线。如用尽一生力气般,他颤抖着缓缓点头,就连声音,也带上了隐约哭咽,“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