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一人夺过阿虎手中的糖葫芦,那在掖幽庭里经常搜刮钱银的桂公公皱了一张老脸,“哎哟好庭生你可少吃些!这要是蛀了牙,你可得疼死唉!这不是招公公心疼吗?!”
每道皱纹,每分褶皱,都在诉说着担忧与关心。
心……疼?
【——你有了钱还不孝敬你公公我?呸!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干什么?你还想抢?!信不信我把你给阉了吊起来关在屋里用鞭子打个三天三夜?!!!】
不能哭。不能哭……
他抽抽鼻子,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眼眶,任酸意在四肢百骸间冲撞,待低下头时,除却眼里盛满泪水,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他红着眼轻笑了笑,“好,我不多吃。”
有谁挤了进来,“哎呀庭生乖啊,不哭,不哭……”向来尖酸刻薄的小翠把他搂在怀里,像哄三岁小孩般温声细语地哄着,“姐姐在,不哭啊,我们的庭生最乖了,对不对?不哭,不哭,姐姐在呢,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啊……”
【——你还敢揪老娘头发?!看老娘不戳死你个小兔崽子!婊子生的果然没教养!!就你这样,你以为那傻子萧景琰会把你带出去?!呵,做白日吧你!!!】
有温软的手覆上了他的眼,轻柔地拭去那滑落眼角的泪痕,宛若饱含疼爱的母亲。
似是一切静止,心中所有牵扯着的疼痛凉意都被这个动作揪了出来,揪得血流满面,揪得伪装尽毁。他再也不想当什么沉默早熟的大人,再也不想当什么谋权篡位的祺王,他只想当个孩子,一个普通平凡又备受宠爱的孩子。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早已忘记如何哭泣的他终是难抑地大声哭了出来,“呜呜呜啊啊啊!……”
似是把毕生的泪都给哭尽了,似是把全身的血液都给哭出来了,似是把所有的川泽都给哭涸了。山地崩裂,世界毁灭,整个天地里只有他响亮如初生的震耳哭声。“呜呜啊……”
所有人都围上来把他搂在怀中,所有人都软着声音安慰他。
他像个幼童般,依偎在众人的怀抱里,依偎在众人的关照里,依偎在众人的疼爱里,哭得不能自已,哭得涕泗横流。
难堪,却又真实。
心酸,却又感动。
他想,只要有了这一刻,哪怕立刻死去,他也愿意的。
但潜意识里他也知晓,哪怕此下立刻死去,这一切也不会如愿成真。
刹那间隔离在外的痛楚有隐约的渗透,他疼得心脏一抖,面色苍白,冷汗淋漓,面前景象更有一瞬间的撕裂,像是瓷器上蜿蜒的裂痕。而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声音。
“庭生。”
似是竹风忽止,人声乍静,他僵直在原地,停罢哭号,只余止不住的抽噎和泪涟涟的双眼。
转身的动作恍若有千万年那般漫长,艳阳刺目中,他看见眉目俊朗的男人踏着满地清光缓缓踱来,抚摸他头发的手宽厚而有力,像极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手。
“好孩子,你受苦了。”
就连声音,也低沉有力得像一个可以替他挑起一切重担,如巍峨高山守他一世安宁的父亲。
“……”
他可不可以猜这人,是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幻想了许久的父亲?
早在掖幽庭,他就已历过无数次的幻梦破裂。浑身颤抖着,他像是怕认错人更像是怕熟悉的失望再次降临般颤巍巍地轻喊出声,“父、父……亲?”
男人含笑着点点头,宛如巫岫郁嵯峨,镜波开两山。而此时,他身旁的女子也走上前来,面目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婉秀致,望着他的眼神更是饱含柔情又带着心疼。
女子伸出手摸上他的脸颊,轻咬朱唇,美目含泪,声音颤抖,“一别经年,好孩子,你竟是长这么大了……”
一别经年……朝生暮死……他终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这一刻,再也没有了犹豫,没有了害怕,没有了怀疑。
胸膛里那阵阵泛软的情绪早已诉说了一切——这人,就是他的母亲。会温声哄他入睡的母亲,会牵着他的手做过烟柳长堤的母亲,会教他训诂句读念书识字的母亲,会宁受艰苦也不愿他受半分委屈的母亲,会念着他爱着他疼着他不求回报不求应答只求他一生无忧的母亲。
多好啊,这一见……竟是把两个他最想见到的人都给见全了……
他笑着抚上心口,汹涌着的不再是疼痛,不再是心酸,而是微荡的温暖和慰藉,是历经千辛万苦后的值得。他踮起脚尖怀抱着他们,哪怕眼里泪如沧海,那舒展的眉目却是开心得像个孩子。整个天地都在刹那定格,风声、身后的人声再也听不见了,就连时光,也渲染成一幅淡色水墨画。
原来,这两人就是他的归宿。
他一笑,春水泠泠,温暖了十六载寒冬冰霜。
“回家罢。”男人朝他说道。
身体里翻上滔天痛楚,眼前天地剥落殆尽,死亡在盼望中终于降临。
他牵上他们的手,笑中含泪地朝面前吞噬一切的黑暗缓缓踏去。
“好,我们一起回家。”
索求半生,伶仃半生,寻归半生,他终究还是……回了家。
“祺王萧庭生,虽被称为仗剑载乾坤,才智出凡世的少年侯王,却一生孤苦,寿仅十六,死前受尽万般折磨,未留得一具完好全尸。待梁帝萧景琰赶至祺王尸首旁时,祺王早已身首异处,两眼窟窿,身上三百六十二处血洞,五脏六腑被利器搅烂成泥。
只余嘴角,仍含淡笑。
似是毕生夙愿已偿,死亦安然无畏。
时年,正值永嘉二年。”
——《大梁史书·祺王世家》
梅长苏收到庭生的讣告时,正在屋内门后晒着冬日微弱的阳光。
“长苏。”木板后面蔺晨叩起手指敲了敲门,声音低沉入冰湖里去,连清水都泛不起一点涟漪。
“怎么了?可是我军赢了?”
早在前几日,蔺晨就与他说了,北燕大势已去。
“是……北燕已经败了,萧景琰现下正班师回朝,再过几日,他或就可北上见你了。”
梅长苏敏锐地察觉到蔺晨的不对劲,眉头微皱,声音也沉了几分,“发生什么事了?”
“他……”门外的蔺晨静默着,然后倒抽一口气,似是犹豫不忍。“庭生他……”
“他怎么了?”梅长苏声音微颤,只觉汹涌如潮的不安泛上心口,撞击得他阵阵发冷。
“他……”蔺晨抬起头望着冬日正午暖意全无的阳光,声音微颤,“死了。”
“皇城军里一小兵的兄长死在长林军手下,心中早已怀恨,又觉庭生罪不容诛死亦难辞其咎,就趁他暗攻拓跋吐浑时一箭射中他的眼睛。还有两箭,射在了他的腰腹和左臂上。”
蔺晨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庭生的副将盛江帮他……拔出了插着箭的右眼……却被怒火滔天的北燕卒兵击杀。而后……而后敌军以手中长矛铜剑,刺捅了庭生十余下,搅动腹中脏腑血肉……挖其左眼,将其分尸,踩踏玩乐。”
“唔噗……”房内轻晃,似有什么声响。
蔺晨扣扣地敲了敲门,担忧不安,“长苏,你没事吧?”
梅长苏倚着门框的身子一点点地滑了下去,只余单膝仍然屈起。他抹去嘴边刚刚来不及吞咽而猛地吐出的鲜血,望着身上素衣霎时染上点点梅红,眼神茫然,“我……没事。”
“我进来看看你!”蔺晨说着,竟是想把门打开。
“别了。”梅长苏倚坐在门后的地上,只觉眼前一闪一灭,白光点点,意识恍惚,过往种种似水无痕。“求你……让我一个人吧。”
脑内失去中轴,混乱一片,嗡嗡轰轰,嘈杂作响,每一声响又如刃直直刮开他的皮肉,不见血不罢休。
他抚着心脏抽痛的胸口,用力喘息着,却无法忽视疼痛中那渐渐清晰的话语。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愿。再等等,先生。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时我就想,能被先生教导,卑微如我,是何等有幸啊!而今回想,却未料到,那竟我是这短短十五年里,唯一欢愉的时光。】
【——先生,我不像你这般无私,萧庭生一直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为他爱的人,奉献己身,倾尽心血。】
【——我不爱这天下,更不会为了这天下,置我所爱之人于危险之地。我只愿用这天下,换那人,一生安乐,无忧无虞。】
【——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成为像你这般,完美的人。先生,我真的,是想的啊……】
【——是我,让先生失望了……对不起。】
门外,传来了隐约若无的话语。“他的手下说他时常紧攥着一张纸,还吩咐他们说……若他没能生还,就把这张纸,当做遗书,交还于你。”
梅长苏恍惚着坐在地上,两眼空洞,似是看见了门缝的微开,又似是什么都没看到。
【——捺,要一波常三过笔。先生,如果来日我还能活着见你,你能不能还我,一波常三过笔的一捺?】
从门缝里塞过了一张褶痕已深的纸,似是被主人折叠多次。梅长苏深吸一口气接过,本以为会是墨水满载的书信,亦或是画着,如波浪千叠的一捺。
却不料打开后——
看见的会是二人的旧画。
霎时间,他瞳孔睁大,浑身僵直,泪水更是难也抑止地,尽相如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