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惴栗着,喘息着,恐慌着,惊痛着,却始终,不发言语。
沈承闭上眼,调整好呼吸准备迎接死亡的来临。
不料冰冷的匕首没有直戳心脏,而是在腿上缓缓游走,开始利落狠决地剜下他的大腿肉,“啊啊啊啊啊啊啊!!!……”剩下的声响,却全被突然塞入口中的白布吞噬殆尽。
沈承双目圆睁,面目扭曲,五官错位,额间大汗如瀑,滴滴圆滚油亮。
北燕小兵狞笑着,又是一刀切下去,手法颇好地挖出个血窟窿,然后把喷洒到脸上的鲜血用舌舔去,狠戾暴烈如恶鬼。沈承浑身一颤,背上大汗淋漓如暴雨急注,手上青筋更是根根突显。
就算早已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他也没想到,等待着他的会是这么个凌迟结局!
因果报应……因果报应……难道真是他此生做了太多孽,所以现在才要一一偿还?
小兵见他面色恍惚,神情便有些不满,眉头一皱,他手上不直割,反而剐出一个碗状来,刀尖的转向轻巧地像在绣花,绣出的全是血花。
“唔啊啊!!!——”沈承的声音被白布阻住,却还是有隐约的音节从嘴边逃离,响落在这天地间,敲击成惨痛至极的呼号悲喊。
痛,痛得很。比被师父用戒尺打还痛,比被万支飞箭射中还痛。痛得他都以为,转世之后,他的两腿仍会白骨森森,只挂微肉。
那小兵每割下一块大腿肉,就把它抖进桌上的碗中,然后转身继续剜割。不过片刻,右腿就被割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只留带着血丝的森白骨架。
见沈承似是早就昏死过去,那小兵便提起手,用力把匕首直直地刺入左腿,然后就着姿势旋转了一圈,搅动着皮下的血肉。
沈承果然瞪大眼睛,瞳孔睁大到人类的极限,似是被这痛楚又疼得清醒了过来。
面前是永生永世都不住跳动的凛冽寒光,是喷洒渲染的大片血花,是喑哑至极的无声哀鸣,沈承只看了一眼,瞳孔就再也止不住地渐渐涣散,如水退潮。连疼痛都起不了作用。
小兵一看,匕首也不拔,从里面开始用力切肉,沈承昏沉着,只倒抽一声,却再也没有力气惨叫。
阿宛……阿宛……
地狱之苦前,他无声地喊着这个名字。
没想到去见你,还要受尽这般苦楚……
下一世我若真残了,你可得一辈子待在我身旁……照顾我啊……
他想着想着,竟是隐隐笑了出来,如泪如汗,湿了一脸。
那小兵割完左腿后,似是觉得森白骨架太过刺眼,咔嚓一声便把腿骨折断,随意地丢弃至墙角,不顾那人被断骨痛苦折磨得大力一颤。而后他歇了会儿,见那人已疼得昏了过去,就把一大盆肉拿出去用锅熬煮。
……
鼻前似有隐隐香味,沈承意识涣散,没有细想。
口中一空,似是白布抽出,然后便被捏着下颔灌入了滚烫的肉汤。沈承半死着,全身上下都不受控制,轻而易举地就让自己半生不熟的血肉滑入了肠肚之中。
肺腑一温,渐泛恶心。意识恍惚间,昏暗的牢房从视线里慢慢褪去,余杭镇的烟柳长堤开始在眼前一点一滴变得逐渐清晰,而那离离孤坟前,又是一人独酌,青衫孤寂,低声絮语,烂醉成泥。
就像十二日前,他最后一次去余杭镇时的那样。
那日,他平生第一次给故人买了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天地苍茫,细雨淅沥,恰如清明。
“阿宛……你不是一直缠着我要桂花糕吗?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承哥哥买给你了。”
“阿宛……你会不会怪我?呵……你定是怪我的,竟拿了大半天下给你陪葬。不过好在,一切都可有个了结了。到时泉下相见,我任你打,任你骂,但你万不可不理我啊!……”
“阿宛……阿宛……你不会跟叶浔碧已经在地下生了八百个娃娃吧?不许,承哥哥不许。你若如此,我就……嗝……我就不把桂花糕给你吃了!……”
……
背上的剜刮、喉中的反胃,这些,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终于回到了家乡,在淅沥小雨中,见到了那于青石板上抹着泪的总角幼童。
“阿宛,乖,不哭了,乖啊。”他轻柔拭去孩子眼角与雨水混杂在一起的泪痕。
“呜,呜呜呜……雨一直下,阿宛,阿宛在等一个人,却忘了呜呜呜……忘了怎么回家……”孩子一边哭一边抹泪,哽咽的声音里尽是害怕。
“乖,不哭了。”他牵起孩子稚嫩的小手,“承哥哥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孩童仰首望着他,渐渐停止哭泣的双眼一点点地恢复了如水般透澈的清明,“可是,雨大,冷。”
他一顿,把外衣一脱,罩于两人身上,一时间,衣内的狭小空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就像这偌大天地里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这样,就不冷了。”
“嗯,”孩童握紧了相牵的手,“你在,不冷。”
青石巷陌,粉墙黛瓦,烟雨茫茫,笠子斜阳。
归途上,脚印一大一小,一浅一深,两人相依相偎,渐行渐远,一点点地消失于苍茫暮雨之中。
拓跋吐浑虽说没有伤及要害,但毕竟胸腔受伤,行动不便,一时间,北燕大军前进的速度缓了很多,原本预计的只能撑五日,竟是延至了十日。后头每日在与蠢蠢欲动的北燕分军拼死厮杀,前方又在抵抗大军的进攻,进谷时的一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了三千人。
好在谷中狭窄,拓跋吐浑虽有兵力优势,却无法一时间派出太多,让萧景琰等人暂时松了口气。
激战十二日后,忽然传来了消息。祺王的长林军与剩余的皇城军,再有四五日就可赶至死龙谷!
一时间,三千余部欢呼雀跃,军心大振,对敌作战时更是奋勇英武得如吕布再世,挥舞长戟时甚有呼呼风声。
拓跋吐浑没能如期攻破这谷中残军捉住萧景琰,恨恨地放话“爷爷下次再跟你们玩!”后,便调出大军,撤往了东北方向的幽州。
待援军终于到来时,已是十一月初六。初冬时节,温度骤降,北风如刀,吹得人面庞都隐隐作痛。
庭生看见不远处那满脸血渍,身上战甲残破不堪的男人时,心间一痛,直直地赶过去单膝跪下,“义父!”
萧景琰沉默地看着这阔别多日的孩子,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却终是说不出一句话。
“义父,你可受伤了?”庭生站起,像个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扶着萧景琰。
明明面前这个少年是想篡他位夺他权的人,可萧景琰想要甩开的手就这样停顿在了原处,没有动作。良久后,他闭目复睁,轻声长叹,“我没事,你命人来给他们治伤吧。”
他们,指的自是这十几日在谷中顽强抵抗落下一身伤痕的残军。
“是。”
庭生走远了,应是去吩咐些什么。
萧景琰见此,放下心来,身形一晃,却是直直吐出一口血来。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污血,半晌后方才苦笑了笑,缩回手握紧拳掩去血迹。
六日前,他腹部中了一箭,伤及肺腑,至今未愈。
“陛下……”毛青一脸担忧地走上前,“陛下可还好?”
“没事。”萧景琰挺直了脊背摇摇头,让毛青也是让那万千将士放心,“朕没有大碍,等会儿包扎下就好。”
天色渐暮,大军安营扎寨,搭起锅炉,烧煮晚食。小兵们围着篝火团团坐着,一边吃着肉一边眉飞色舞地谈天着。一时间,喝酒声,吃饭声,交谈声,大笑声,群响不绝。
萧景琰和众将坐在僻静的角落处,烧烤着鸡腿,倒也没怎么说话。
毛青和庭生的副将盛江聊着天,说什么从来不知道洗个澡换身衣裳竟然有这么舒服。
“义父,你腹上受伤了?”庭生把自己棒上的鸡腿拿下,细心除了毛,递给萧景琰。
萧景琰在不久前经诊治上了药又换了身战甲,心情勉强算得上不错。他摆摆手,继续翻烤着自己棒上的肉,“行了,你赶了这么多天路,还是自己吃吧。”
庭生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咬下被烤得油光发亮香味四溢的鸡腿肉。
“南侧那些北燕散军,现下如何了?”
“我留了一些兵力与他们交战。”庭生顿了顿,“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只要把他们和拓跋吐浑的大军拦截开,一月不到便可将之消灭殆尽。”
“你倒是……”萧景琰似是想起了什么,半笑了笑,“天生的将领。”
庭生沉默了半晌,“比不上义父。”
这父子俩,皆算不上话多的人,一夜下来,有聊没聊的,竟是谈话不超百句。
毛青虽知和长林军的人不好太过亲密,却还是偷偷转过头和盛江嘀咕,“你看,他们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盛江看那一大一小都专心致志烤肉,沉默着不说话的模样,咳了咳,轻微点点头。
夜色渐深后,众人都回营睡觉了。萧景琰负手与庭生并肩站着,在死龙谷阴沉的夜色下看不清身影。
“拓跋吐浑撤往了幽州,不日定将再次南下,夺回豫州。”
“儿臣可率军前去拦截。”
萧景琰眯起了眸子,“既如此,死龙谷北侧的一万北燕军就交给皇城军清理。毕竟,我们对死龙谷的地形比你们熟悉。”
“是。”
“拦截后,你记得先别轻举妄动,待你我大军再次汇合之时,才可发动最后的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