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仍旧没说什么,又点了点头。室内明明暗得很,连轮廓都看不清晰,但不知为何,蔺晨却觉得面前这人的面目苍白得很。
他微燥的手指抚上梅长苏的脸,轻叹了声,“是我这个大夫不好,没想出让你少受罪的法子……你,”他一顿,声音更是低了几分,“你只能忍忍了。”
“哪有什么忍不忍的。”梅长苏终于开口,调笑声中不知有几分真假,“男人不吃点苦,怎能算得上是个男子汉?况且……”
“没有真正面对过苦难与死亡,就无法对生命有慎诚的敬畏。如果当初我没有经历过那些难熬的苦痛,恐怕现在的我也不会对而今我还活着这件事如此欣喜,并且,满怀感激。”
蔺晨笑了声,“你倒是看得开……届时我会在你房里燃些安眠香,睡着睡着,恐怕也就不会觉得痛了。”
梅长苏郑重地摇了摇头,“不可。原本寿命就所剩无多,而今又怎能昏睡度日?”
死后自可长眠,生时何必久睡?只是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闲聊一番后,蔺晨终得出了门。“还有一件事。”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却没转头,一半立于光明之中,另一半仍陷于沉暗里,“萧景琰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在你的笔册里写了留言,待你双眼复明后……或可选择一看。”
外边是倾洒的阳光,里头却是浓稠的黑暗。而梅长苏坐于黑暗正中央,连身形都与阴影融为一体,看不清明。
只有他的声音穿破暗色,兀自飞出,似是光点般旋转着飞洒一地。
他说,“……好。”
再轻巧不过的一字,却已承载了万千沉重心意。
蔺晨不再说什么,一顿后便踏了出去,然后,帮他带上了嘎吱作响的大门。
一声轻响后,这屋子终于与外界彻底隔绝,光线被阻离在外,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来。
而梅长苏,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床铺上,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
在千万年那般长久的寂静后,屋内才响起了一阵轻微似无的短促笑声。
短得,似是在须臾刹那里十余载的风云时光已呼啸奔驰而过,只余落日残阳萧萧悲风孤马嘶鸣。
只余,如尘埃般飘浮于空气里的沉寂死阒。
日子自萧景琰上战场,梅长苏闭屋受治疗后,便哗哗地流逝飞快。蔺晨每日与飞流、晏大夫,间或还与吉婶、黎纲拌拌嘴,不时把梅长苏的状况跟大伙报告下,除却没了那个主心骨外,似是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飞流总是会在梅长苏房外敲门,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坐在门外。蔺晨时不时也会从屋外走过,偶尔看见了,惊疑地问他在做什么。飞流却一字一句地郑重回答,“在陪苏哥哥。”
哪怕他说不出多少话,哪怕他做不到与苏哥哥畅快聊天,但他也想坐在门外,好好地陪陪自己的苏哥哥。
蔺晨听到他的回答后,沉默了很久,倒是没有如飞流预想中那般撵他回去,似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梅长苏自然也知道飞流时常盘着腿坐在门外守着自己,偶尔他也会摸索着走至门后,与飞流聊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他却是昏睡在榻上。
事实上,不需要蔺晨那什么安神香安眠香,这药疗,已足够耗尽他所有精力心力。
如此以来,还未有多少对时间的明确感知,倒是一眨眼间便已过了十来天。
十月中旬时,梅长苏似是适应了那覆于眼上的药布所带来的痛苦,昏睡的时间开始变短,从十个时辰缩至了八个时辰。
这天清醒后,他觉得筋骨僵硬,便披衣下床,扶着桌墙,在逼仄的室内走了几圈,权当锻炼身体。
“叩叩叩~”听敲门声便知是蔺晨,梅长苏无奈回应,“进来罢。”
蔺晨飞快地进屋,而后紧紧地关上门,坐至木凳上,摸索着倒了杯茶给自己喝。“如何,这十几日可适应了?”
梅长苏点点头,而后才想起在室内蔺晨恐怕看不到,便出声应道,“还行。”
蔺晨挑眉一笑,“那你猜猜,我今日是为何来找你?”
“莫不是……”梅长苏似是想到了什么,呼吸在刹那变得急促,“战场上出现了什么新情况?!”
蔺晨摇摇头,也不管梅长苏看不看得见,“是你一位故人来信了。”
梅长苏听得这句话,本微乱的心神突然镇静下来。片刻后,他从沉思推测中抬起头来,“是金陵来的?”
“答对了!”蔺晨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可惜没奖励。”
“别闹了。”梅长苏低声轻斥了一句,“到底是谁写的?写了什么?”
蔺晨不慌不慢地又喝了口茶,“霓凰郡主十月孕期已满,前几日产下一女,想让你取个名字。”
言简意赅的,倒是一句话就把那满载着大半家国沦丧的沉重悲痛、许久不见的忧思想念、对变化战局的深切关心的书信概括得高度集中。
梅长苏霎时静了下来,而后出神般地缓缓“嗯”了一声。
蔺晨凑到他身边,“怎么?对你的旧情人还是念念不忘?”
“我……”梅长苏蓦地回过神来,一推蔺晨,声音倒是带上了微怒,慑人得很,“霓凰已为人母,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蔺晨扶好他轻晃的身形,声音似是有些歉疚,“我还不是看你许久未与人聊过天了,所以想跟你开个玩笑……”他安抚着,“好了别气了,大伙都知道你与霓凰只是兄妹之情。”
梅长苏只一顿,甩开他的手,僵立在原处,没有说话。
“小祖宗,算我错了行不?”蔺晨轻叹了声,算是求饶了,“这两个月也就只有我能跟你说说话,求你别气了罢?”
良久后,黑暗里才传来梅长苏没有起伏的声音,“你先前不是说我是老祖宗,飞流才是小祖宗?”
“你闭屋这几天,飞流懂事多了,没乱跑,没撒气,也没吵着要见你。”蔺晨知他应是消气了,心里一松,话头继续接下去,“现在啊,他已经不是祖宗了,所以你这个老祖宗,可以降位成小祖宗了!”
“你别胡说,飞流向来乖得很,不曾乱跑,也不曾撒气,更不曾吵着要见我。”
蔺晨轻哼一声,“看自家孩子当然样样好嘛!再说了,那小兔崽子,也只在你面前乖!”
梅长苏没答话,却也不像是恼的样子。
隔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
“霓凰的孩子是随聂铎姓吧?”
“自然随父亲姓啊。”
“那……”梅长苏沉思了会儿后不自觉地点点头,“要不,就叫聂挽吧?”
蔺晨嬉笑的神色敛去,声音也郑重很多,“何意?”
“她于山河残碎,天下动荡之时出生,而今我国将士浴血奋战,大梁子民顽强抵抗,碧血横泪高洒青山,沃土掺杂残骨腐躯。聂挽聂挽……挽之一字,便是取‘故人热血不空流,挽作天河一洗为神州’之意!只望她……长大后能铭记国耻,不忘国难。”
蔺晨迟疑了一瞬,“她只是个孩子……你如此取名,寓意太过沉重了吧?”
梅长苏摇摇头一笑,“你就如此帮我回信吧,霓凰他们愿不愿用,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好吧。”
蔺晨本还想与他聊会儿天,可见梅长苏又乏了,也只好退出屋子,去找小飞流寻开心。
梅长苏听着屋外飞流气愤的大喊些什么“不要!大魔头!”,不由得笑了笑。
这一日,才是十月十三。
离八八六十四天结束,还有四十六天。
“陛下,你背上的伤还好吗!”列战英待战事一结束,便扶着萧景琰回了主帅营帐。
“要不我叫军医来看下吧?”那满是血灰的脸庞藏不住赤诚的忠心和深切的担忧。
萧景琰摆摆手,“不过是被箭锋擦去罢了,没什么大碍。”说完他一转头,盯着列战英的肩膀,神色有些凝重,“倒是你,肩上中了一箭,可还撑得住?”
列战英摇摇头,“幸好不是倒钩带刺的,拔出来时我已用布条按住止血,现下已感觉不到痛了。”
怎么可能会不痛。萧景琰知道自己这个属下说的是谎话,心底微叹一声后他却是不忍拆穿。“等会儿你还是去军医的营帐上下药吧,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但好抵明日又是一场大战,不能有丝毫疏忽大意。”
列战英顿了顿,跪下抱拳,“是!”
待列战英出了营帐后,萧景琰一阵龇牙咧嘴。他褪去战袍铠甲,自己用上好的愈合粉亲手往后背上抹,疼得面目狰狞。
箭锋擦去的不仅是皮,还有一大块血肉。
倒不是他不想让大夫来上药,只是这么一来,消息势必会传出去,届时一旦军心不稳,大局动荡便在所难免。
再说,他平生打了无数次仗,也受过无数次伤。这伤口疼则疼已,却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地步。
待上完药后,他小心翼翼地又套上盔甲,长舒了口气,走出了大帐。帐外是稀薄的阳光,现下已近冬,阳光的暖意越来越无,北境之光更是几近冰冷,可冻血液。
逆着光,他看见众将士有的在歇息,有的在交谈,但无一例外的,脸上身上都带着灰土,带着血渍。就连神情,也像是从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沉重得很。
也是,打仗时,又有谁笑得出来?
沉重,是对逝者的尊重,是对死亡的敬畏,也是……对生者的警醒。
列战英从军医的大帐里走出后,便看见自家陛下负手望着刚刚激烈大战过的疆场。
他走至萧景琰身后,同样向前望去,却沉默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