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虽遵循王法,却也有情有义,明晓事理。”庭生说着,却又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沉,眸中隐有怒火,转头直盯着沈承,“这么说,叶成云之死,与先生并无瓜葛?”
沈承神色一僵,却也没有绕开去,“叶成云的确是我派人杀的。”
“然后再诬陷给先生?”庭生低沉反问,质疑的尾音微微上扬,有几分慑人的威势。
“若真论起来,阿宛的死多少与赤焰军有关。我不过是,替他收债罢了。”
“呵。”庭生眯起眼,向来平静如水的眉目间似笑非笑,“先生也是当年冤案的受害者之一,让无辜之人背黑锅,师兄真是收得一手好债啊。”
“倘若梅长苏死了,你试试看能不能忍住了不颠覆这大半天下!”沈承顿住后高声反讽。
庭生听此,英朗俊挺的少年眉眼间是一片暗沉。
沈承见他这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眼,然后出声嘲笑,“你对我说执念过深不是好事,可师兄看你现下,怕是早已因为你的苏先生入了魔障吧?!”
“休得胡言乱语!”庭生板起脸,微怒的声音倒有几分皇家贵族的逼人气势。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己清楚。”沈承斜睨着,“说来我还觉得奇怪,你出了掖幽庭后明明住在靖王府里也归萧景琰管,怎么偏偏是与你的先生更为感情深厚?”
庭生向来不是喜欢与他人言诉自己的人,抿着唇瞪着眼没回答。
“让师兄猜猜~”沈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含着笑意。“莫不是小师弟从小没有爹娘,而那梅长苏既有父亲如山般的坚韧,又有娘亲如水般的温润,这两者同时满足了你的心理需求,所以,你更为依赖他?”
庭生早在沈承说道“娘亲”一词时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先生并不是女子!”
“不是打个比方嘛!你这小子还真是把你家先生供起来了,一言一语都亵渎不得。”沈承说着,又伸出手接住那洒落的清华月晕,“就像是这悬于中空的高天孤月一般。”
“出了掖幽庭后,我虽住于王府,但义父要务缠身,一月见不到几次。反倒是苏宅,因日日前去学术识字练剑蹲步,故而与先生更为亲近罢了。”庭生一顿,认真地订正沈承的言辞,“但这不代表,我不敬重义父。”
“是啊是啊,敬重到举兵反他哈哈哈哈!”沈承大笑出泪。
庭生的眉间结打得更深,“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不曾想过要杀义父。他若想留于宫中,我便派人好衣好食地侍奉他……他若想与先生浪迹江湖,我也放他自由。我想要的,只是皇位,只是权力,只是保护自己,”他一顿,“还有保护所爱之人罢了。”
他又怎会说,他早就看出他的义父不适合当一国之帝?
早在知晓先生是暗中辅佐靖王后,他便知晓自己的义父日后坐于那无上高位上,只会与先生发生争吵不快,也只会给自己徒添流言蜚语。
说他找借口也好,自我修饰也罢,他从不觉自己举兵反叛有什么错。
不过是既然做了,便要承担到底。
这也是他萧庭生的人生信条。
“师弟,你跟师兄说实话。”沈承拍拍他的肩,却不似调笑,“在掖幽庭中时,你有没有恨过萧景琰?”
自然不恨!
庭生皱着眉,可不知为何,这个回答迟迟未能出口。
心脏有微微的刺痛,连带着神色也开始恍惚。恨?他是恨着义父的吗?
不,不对。他明明是爱着义父的。像爱自己的父亲那般去爱他。
可是,心中那隐约翻涌的愤恨,又是怎么回事?
庭生抚上胸口,茫然无措。
沈承见他这副神情,已然知晓了他的回答。只叹这局中人,不自知啊。
他拍拍庭生的头,“夜色深了,你先回去罢。”
“我……”庭生在沈承转身的刹那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神虽不解却更带少年人的坚定,“我……”他一闭眼又睁开,“我,或许的确是恨的。”
可只是这么一回答后,他却又噤了声,再也没有下文。
惶惶然地,似是因发现了心中不知名的角落而惊异,又因这个真实的答案而愧疚不安。
在掖幽庭的那十几年,义父虽时常去看他,但他一介罪奴,无人疼爱,缺失童年,虽则感激,但爱中,多少还是掺杂了些怕与恨。
爱。爱他关心自己。
怕。怕他不要自己。
恨。恨他救不了自己出去,却又让偶得关怀的自己在掖幽庭中被其他得不到关爱的罪奴怨婢嫉妒欺辱。
甚至直到而今,他还忆得起罪奴中的小霸王阿虎夺去义父赠予他的糖葫芦,在争抢间把他踩在脚下践踏;他还忆得起管事的桂公公在床铺间搜出他积攒的义父予他的钱银,然后用尖细的嗓音骂他小小年纪就学会私藏,果然是有娘生没娘教;他还忆得起尖酸刻薄的婢女小翠每次都在义父来临时搔首弄姿却又在一再地被无视后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义父榆木脑袋果然是戍边的命,他听了气得冲上去揪小翠的头发,却被那婢女拿簪子戳了一身的血洞,一边戳还一边骂他,“婊子生的果然没教养!那傻子萧景琰肯定不会要你!”
所有的所有,义父带来的快乐与苦痛,他都一一记得。
哪怕想忘,都是搓皮削骨般的痛楚,最后,再难相忘。
或许也是正因如此,他才会如鱼渴望水般依恋着先生,把那人当做自己的生命源泉。
因为只有“梅长苏”,才是真正把他从困境中救赎出来的逆境之光啊。
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在浑浊泥潭中,在污尘天地中,唯一能抬首仰望的光芒。
“行了。”沈承轻叹一声,“你不必答我,自己知晓便好。夜色不早,过几日还有大战,你先回去休息吧。”
“你……”庭生回过神来,迟疑地看着他。
他无奈一笑,“此次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了。不过你我都不是羁于生死之人,所以不必太过在意。”
“你不是要做什么傻事吧?”庭生低低问出口。
“你这个师弟,没大没小的,师兄做的怎么能叫‘傻事’?!”沈承一顿,“不过是,了结罢了。”
话已至此,一切都已明晓。
庭生知道沈承与他都是一旦确定目标便再也不会转改心意之人,只默然看了他许久,没有告劝,在飒飒寒风中转身缓缓回营。
而沈承就在那岩下的阴影里,孤站着凝望了那孑然一身的背影许久。
最后,他像往常般轻轻地笑了一声,把周遭的浓重夜色都笑破,可终究,还是归于悲凉苍寂的沉暗。
师弟,人世难相见,忘川共重逢。
你真的,与阿宛仰慕的祁王一样,是个超然不群风骨凛然的人啊。
阒静暗夜里,两道同样孤寂的背影背道而行,渐行渐远,旷地上留下的脚印,就如那风云时光中的前尘往事,如那倾心夜谈里的潮涌情绪,在转眼间被呼啸寒风吹起的沙砾磨平掩尽,不留一点痕迹。
夜色,是真的深了啊……
第三十八章/龙谷厮杀
十月十六,北燕拓跋吐浑率领的大军趁大梁两军尚未汇合,对萧景琰亲率的皇城军展开了反击。“大梁黄口小儿,使奸计暗算你拓跋爷爷!吃了败仗,可莫求饶啊哈哈哈哈!”
以萧景琰为首埋伏在冀州的军队至多也只有二万四千八,这几日向南围攻,已损耗了五千多的兵力。
“那拓跋吐浑向来喜欢硬碰硬,如果我们与其正面碰上,胜算不大。哪怕侥幸胜了,也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两败俱伤。”萧景琰用剑指着地图,与众将商量着战策。
“若拓跋真的展开反攻,不知我们能否支撑到两军交汇之时。”一长髯长须的将领皱眉沉声说道。
“可否再派些皇城军北上,支援我们?”
“我们现下把北燕夹击在中原,北上的皇城军不可能突破北燕的包围,迅速与我方汇合。若他们前来支援,恐怕速度也是与长林军一般,快不了多少。”
“诸位爱将,”萧景琰出声问道,“你们觉得,让南侧的长林军和皇城军分别派出分军骚扰北燕军的两翼,分散兵力,而后我方佯装不敌,撤军北退,引拓跋吐浑的军队进入死龙谷,再与祺王的长林大军一举围攻剿灭主军。如此,可行?”
“死龙谷?”众将沉思着。“死龙谷山高谷深,地势陡峭,阴云蔽日,尸骨散乱,若我方占据高处,这倒是个好法子。”
“问题是,拓跋吐浑也不是傻蛋,他真的会轻信我们,率军入那死龙谷?”
萧景琰听此,笑意微浅,眼中更是有一道精光划过。“只要我师做出了足够的牺牲,他们恐怕不信也得信。”
那时萧景琰倚仗自己多年戍边打仗的经验,以为这番部署下来,定是胜券在握。
但是老天无情,沙场无定,无论布局得多么缜密,终究,敌不过无常命运。
十月十七,萧景琰让列战英、徐会、毛青等副将率领分军埋伏在死龙谷的高地上,准备好火箭、滚石等暗器,而后率一万大军与拓跋吐浑的主军正面相迎,厮杀了三个日夜后,兵力损失八千,只剩下二千残部。
拓跋吐浑笑骂北燕的皇帝是不会作战的奶娃娃,而后不顾众将劝阻,率领自己的三万大军入了死龙谷。
看起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偏偏,事故就发生在最关键的时候。
“该死!”夜里,萧景琰把战报狠狠地摔在桌上,强忍着把脏话吞吐入肚。“朕当初就让你们清查下冀州内是否还暗中埋伏着北燕的军队!你们都说没有找到,现在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