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寒风中,两人的身影于茫茫天地间略显渺小单薄。萧景琰任北风吹刮着他日渐粗糙的面颊,良久后才开口询问,声音低沉得似是带上了浓重血意。“战英。”
“属下在。”列战英把目光从黄土骸骨上收回,抱拳望向萧景琰。
“你与那萝萝姑娘,可是还未成婚?”大风吹远了萧景琰的声音,但又在倏忽间猛地吹回,直直地撞入列战英的胸口,有点疼,又有点凉。
沙场之上,从来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些离日夜与死亡相伴的军旅之人,实在太远了。若真要谈,那‘风’也是铁马秋风,‘花’是战地黄花,‘雪’是楼船夜雪,‘月’是边关冷月。
深知一名军人不该在战场上心牵情爱之事,列战英低下头,盯着巨型蚂蚁从他身旁蜿蜒着爬过,又爬向不知名的远方,回答的声音有些轻,“是,还没呢。”
“那你们,打算何时成婚?”萧景琰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列战英犹豫了片刻,而后忠实答道,“我向她保证……若我能活着回去,便立即八抬大轿迎娶她。”
“那萝萝姑娘呢?她如何说?”
列战英的眼神霎时凝固了,然后碎裂成不知往何处漂流的浮冰,“她说……无论我是死是活,山河收复之时,便是我俩大婚嫁娶之时。不用凤冠霞帔,不用三拜天地,不用八抬大轿,她亦心甘情愿,永世为我妻。”
“山河收复之时……山河收复之时……”萧景琰念着这四字,声音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轻柔,目光更是软了北风,化为秋水。“你那萝萝姑娘,倒也是心怀天下之士。”
列战英一笑,却笑得跟哭似的,“是啊。她说她虽屠户出身,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是懂得什么是家国大义的。”只一顿后,他还是忍不住轻叹着说道,“真的是个傻姑娘啊……可是,偏偏傻得聪明。”
萧景琰看着他,良久后忽而一笑,“要不等诸事已了后,我亲自给你们赐婚?”
列战英一愣后反应过来,“陛陛陛下!这,这还是算了吧……”
“哦?为何?”萧景琰仍是笑着反问。
“萝萝她……她其实不喜声张的。当初我说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她一开始还不同意哩……”他用脚踢着沙土,嘴里嘟哝着。
“倒是个勤俭持家的贤惠女子。”萧景琰拍拍列战英的肩,示意可回去了,“那我只能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了!到时,给你放个带俸的长假吧?”
列战英笑了笑,英挺的眉眼舒展开来,“多谢陛下!”
“对了……”走至中途时,萧景琰似是想起什么,没有止住脚步地直直开问,“战报上说,还有几日就可与长林军汇合了?”
“若之后我们能够顺利突破北境包围,直驱南下,或许,再有一月多,就可与祺王他们汇合了。”说完后,列战英忍不住挠挠脑袋,“说来奇怪,当初北燕入侵中原势如破竹,可现下,我们几乎每战每胜,这次战役,未免太轻巧了些。”
“当初有沈承这内应在,他们自然无往不利。”萧景琰不由得眯起了眼,眼神锋利如长矛,“现下祁王与我军结盟,沈承又不知所踪,他们失去依靠,自然成了一群散兵。再加上,当初他们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我师士气振奋,军心稳定,举国上下团结一心,自然百战百胜了。”
“不过……”列战英还没说完,萧景琰就转身拍拍他的肩,顺带接过了他的话,“不过骄兵必败,北燕的拓跋吐浑也是不可小觑的。之后迎接着我们的究竟是生是死,是胜还是败,谁也难以预料。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应付那些蛮敌,如此才可一无所失,才可逐出外敌!”
列战英见自家主君说完了自己想说的,笑了笑,“陛下说的是!”
萧景琰一笑,转头望着天边那如血残阳苍茫暮色,声音带上了些怅惘,“战英,我们,可都要撑到最后的那一刻……”
列战英知道这句我们说的是他们,也是那万千将士,那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无辜子民。
“然后……一起回家啊。”
刹那间北风声呼啸席卷着把交谈声马蹄声嘶鸣声都吹远,什么也听不见,列战英在喑哑天地里静默了好一会儿,许久后,眼角的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入黄土里。
他声音哽咽着,“好,大伙一起回家。”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第三十七章/岩下诀别
“师弟。”寒夜里,天边只有一轮硕月高挂,冷清光晕如水华般缓缓摇曳,暗影一地。
庭生只僵了一瞬,然后转过头去,略微无奈又暗藏警惕地唤道,“师兄。”
来人正是沈承。他在夜色中兀自屹立于山岗处,似是与黑暗融为一体。
沈承缓缓向庭生踏过来,熟稔地打着招呼,“近来可还好?”
“……托师兄的福,还好。”
“可是小师弟。”沈承走至他身前,庭生沉默着倒退一步,“师兄过得不是很好啊。”
许是北风卷起了地上的枯落黄叶,又或许,是庭生真真切切地嘲笑了一声。
“《仁王经》曾言,人一念之间有九十个刹那,一刹那间有九百生灭。这八万一千个生灭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师兄在一念间做出了选择,自己踏上了这条道路,便当担起途中的艰辛和最终的结果。”庭生盯着他的眼神渐渐锋利如刃,“你说你过得不是很好,可那些犹处于北燕踣铁马蹄之下的大梁子民,又岂是‘过得不好’这四字可以言说的?!”
“你……”沈承沉默了一瞬,“几月不见,你倒是变得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庭生深吸一口气,倒是也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不过是这一路上,见得太多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面前那个男人,“师兄深夜前来见我,究竟是有何要事?”
沈承挑眉一笑,想尽量笑得开怀自然些,终却未果,几月的疲累沧桑终究还是在他的眉目上落下了沉重的印迹,簌簌若雪。“我就不能来找你叙叙旧?”
庭生沉默地听着,把喉间“不能”二字吞了下去。良久后他抬起头,神色恢复如常,“这儿离军营近得很,若是让卫卒看到,怕会生事端。师兄,还是随我来罢。”
说完,他便引着沈承向远处的暗沉夜色走去。
“先前便有个问题想问师兄。师兄你为何叛离北燕,把剩下的长林军全都交予我?”
沈承在夜色中走着,脚步没有停顿,“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皇城军本就受过正宗训练,后又有你共抗北燕,想来结局已定,不过看中途还会做出多少牺牲罢了。既如此,我又何必与北燕沆瀣一气,徒作挣扎?”
“哦……师兄倒是会见风使舵。”庭生似贬非贬。
“长林军虽起初供你我驱使,但好歹也是大梁国民,不愿通敌叛国。自北燕入主中原后,军内早已军心涣散。就算我想与北燕继续合作,他们怕也不会配合。如此,想来也只能平便宜你这个小师弟了。”沈承瞄了一眼庭生,“但你们说到底,也是叛贼。哪怕最后真的驱逐外敌,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庭生神色不变,“这个我早已知晓。”
待真的走至阒无声响之地时,二人的脚步方才停了下来。
“我前不久听说师父大病一场,现下可还安好?”他们站在空旷之地的阴影里,头上是嶙峋奇异的怪石,连绵蜿蜒的黑影像是一条潜伏的巨蛇,在夜色里蠢蠢欲动,伺机而出。
“我曾去拜见师父,可他派童子一口回绝了我。”庭生摇摇头,“想来,仍是对我们俩气得很。”
沈承望着天边那轮硕大的孤月,心头沉沉浮浮的,却化为嘴边的一声轻笑,“他对座下弟子期望至深,却不料我们一朝举兵反叛,自然该气。”
“你现下四处窜逃,可有想过战事结束后,该何去何从?”
“或许会易容去览遍大好河川吧。听说南楚那边的风光很是山清水秀,锦绣如画,我倒想去看看。”
庭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对于这位师兄,说没感情那是不符事实的,但要说有感情,那还没到这份上。若非他俩现下被冠上了“小人”名头,或许其间交往还可雅称“君子之交淡如水”。
沈承一瞥他没有波澜的神情,无奈一笑,“小师弟,你未免对你大师兄太不上心了吧。”
庭生没抬头,“据我所知,你可是二师兄。”
若不是大师兄陈宛英年早逝,这大师兄的位子还轮不上沈承做。
沈承面色一僵,然后微微转过眼去,“哦,嗯,是啊。”
庭生揣度这会是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也便沉了声放开问,“陈宛师兄可是葬在余杭镇?”
“你怎么知道?”沈承斜睨望他,反问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丝诧异。
“你每年清明之时都会带上一坛上好的秦淮春去余杭镇喝个长醉不醒。”
沈承的眼神里尽是恐吓警告,“小鬼头,别探究大人的事!”
“师兄。”听到沈承的话,庭生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前进一步,继续询问,“其实这场谋反,你早就做好了准备是不是?在知晓我的存在前,你就已然做了长久的准备,以保万无一失。是不是?”
“……”沈承没答他,转过身去,独自负手望着天边清冷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