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陈宛师兄自幼要好,待他拜入师父门下后,你也一同拜那时名不见经传的秋不变为师。”庭生看了一眼沈承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相传鬼谷子通天彻地融汇诸家,等闲之辈望尘莫及。譬如算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譬如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譬如言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辩,万口莫当;又如出世,修真养性,却病延年,服食异引,平地飞升。而吾等师父,乃是自鬼谷子之后,唯一集兵家、道家、纵横、阴阳于一身的人士,门下弟子皆可向其习得一门学问。陈宛师兄那时便向师父学了纵横,而你,我猜猜,学的便是兵法吧?”
沈承抿着唇没回答,庭生也不在意。待他正欲继续说下去时,那人却突然开口了,“你猜错了。我那时,学的是阴阳。”
这下,换庭生沉默噤声了。
“我那时年少轻狂,也不知这几门学问与我何干,又于我何用,以为阴阳只是看风水卜卜卦,觉得好玩,便选了它,想着以后可以当个风水先生,与阿宛携手并肩,踏遍天下河川,览遍江山盛景。而阿宛他,却是自小就有为国为民的志向,故而欲习言辞谋略,替国效力,在强狼猛虎的环伺中为大梁争得高地。可后来……”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只一刹的变化后就恢复平静,“后来阿宛没了,我便改学兵家,略有小成,被兵部尚书赏识。再之后,师父名声大噪,门下弟子皆被人推崇,仕途风顺,我亦沾了师父的光,拜除冀州刺史一职,虽地远偏孤,但州中自卫军都由我调动训练,算得上,享尽权力。”
“……可之后,你仍对陈宛师兄被冤至死一事耿耿于怀,故而攫取力量积攒粮银训练大军,欲时机成熟之后报得大仇。”庭生抬眼看着那不再年轻的男人,只顿了一瞬后又继续说道,“若非心有执念,若非生于此世,光凭师兄你为了目的忍气吞声十余年之久这点,想来本也是个可成大事的枭雄霸主。”
沈承自嘲一笑,头顶岩石的暗影洒落在他的眉目上,倒是添了几分苍凉,“那又如何?哪怕我处心积虑,哪怕我做好了万全准备,哪怕我早在五年前就对反叛的每个步骤做好了详尽的规划,可我,不还是输了?”
若没有他的苦心筹划,没有他的贿赂朝中内臣,没有他的思考至每个微小细节,叛变初时,又怎能势如破竹,如此顺利?!
可是成王败寇,结局,才代表着一切。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这便是结局。
风声忽大忽小,忽响忽弱,忽远忽近,忽促忽缓。地上的月影似是有情般,在不羁夜风吹拂过后,缓缓地摇曳变化,错落有致,像是在暗送秋波,眉目传情,又像是在哀愁不舍,欲挽住那自远方来也要往远方去的寒风。
两人听着风声,对着空旷之地的无边月色,一时间没有说话。就连呼出的气息,也像是被寂静吞吃了一般,留得一点不剩。
空气并不凝滞,但神思仿佛在无波暗河上缓缓飘离。“师兄你……或许只是觉得不甘吧?”庭生回过神来后,声音轻如缓风,似是仍处在刹那的恍惚中。“你只是怨恨,只是愤懑,只是想帮陈宛师兄报仇,至于我或你究竟能不能篡得皇权,夺得皇位……其实你并不在意。只要萧景琰受到了足够的打击,对你而言,已经够了。是不是?”
沈承伸出手接住那自九天倾泻而落的如水月华,没有答话。
“师兄,执念愈深,业障愈深。做师弟的,也只能劝到这一步份上了。”
“业障?”沈承恍惚间好像笑了一下,手上一紧,流动的温润月华都碎成了涟涟星辰,散落一地,“若他能活着,若我能再见他一面,若能报得大仇,哪怕面前是地狱,是刀山火海,是冰箭烈焰,我也会一往直前,蹈死不顾。”
“师弟,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比生命,是比恐惧,更高的存在。为了那个存在……”他转过头,盯着庭生暗沉如墨的眸子,在朗月清照下,在无声的眼神交流间,笑得却比庭生更像个少年,“哪怕业障加身,哪怕从佛天堕至魔域,哪怕一世修为名誉尽毁,你也不会后悔。”
庭生身形一晃,面色有些苍白,似是被什么击中了。
“阿宛小时候啊,一直喜欢缠着我给他买桂花糕吃,而我从小就烦小孩,没有哪次不是不耐烦地敷衍应答,推拒逃离。”沈承晃了晃手,手中霜洁月华也轻轻摇动,他轻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这美景,还是在笑如美景的年少风流。
“后来阿宛长大了,不再缠着我要这要那,跟着私塾先生学书后,更是发愤图强,立誓要从余杭镇里走出去,干出一番大事业,为国为民尽心效力。比他大了四五岁的我,却仍旧打马折柳,逍遥自在,是游于天地、不问世事的清野少年。相比起来,呵……或许倒是阿宛更像个哥哥罢。”他笑着摇摇头,“他总说以后娶了媳妇,要住隔壁与我做邻居,这样,两家人就能时常走动,永远陪伴了。若是有了孩子,他还想结娃娃亲,说是如此便可亲上加亲。他还总喊我阿承,明明小时候承哥哥、承哥哥的喊得可欢了,长大后却是不知为何,不再喊了。”
沈承似悲似喜地回忆着那数十年前的点点滴滴,对一个与故事毫不相关的此生过客诉说着尘封多年的心底话语,一时间,天地喑哑,万籁阒寂,只余时间如水流过。
“他遇上叶浔碧后,整颗心都陷了进去,为她生,为她痴,也,为她死。栖霞寺里,他俩月下会面,牵手漫步,而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地跟在后头,看着他们郎情妾意,看着他们轻声调笑,看着他们,眼里只装了偌大天地间的彼此。十数年里我与他朝夕相伴,兄弟情深,那时虽然心中不舍,却还是祝福他们,并向阿宛许诺,日后哪怕我们各自成家立业,也情谊不变,永为一世好友。可谁知道,后来……他会上了叶老贼的当,单枪匹马前往东海,为了诺言从最低微的小兵做起。”沈承笑意悲凉,如泪划落一地,“他可是师父最得意的大弟子啊,纵横谋略不输孙仪苏秦,满腹才华不输周郎孔明。可却为了红线姻缘,为了心中所爱,抛去平生所学,抛去对祁王多年的仰慕,去攫取那沾染人命鲜血的军爵功勋,在死人堆里打滚过活。”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他俩之间恐怕不会有个好结局。既是兄弟,自该相伴相随。他入军,我也参战。他当小兵,我便当个暸望哨员。后来,我们因有学识眼力,又擅出奇谋而被提为参谋员,一时间享尽众人的歆羡妒恨。阿宛他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地出谋划策,也很努力地上场杀敌,但说到底,他不是兵家的料。反倒是我,呵……常常商量战事时一言切中要害,上场时对敌作战越杀越勇,后来竟是被拔擢为百夫长。阿宛念着他和叶老贼的约定,深怕叶成云叛诺把叶姑娘许给别人,就写信谎称自己升至了百夫长,万夫长的位子指日可待。那几个月里,虽面对着厮杀和鲜血,但我与他待在一块,互帮互助,也不曾伤得危及性命,尚算心安坦然。哪料到……”他一颤,握着的拳头更紧了几分,“似是老天也看不下我们这般好运,硬生生要闹出些事端。祁王被捕后,阿宛便收到了叶姑娘给他的来信,决计无论是真是假,都要前去一探,以防不测。之后,他与我商量好,他去梅岭给赤焰军报信,而我去金陵看能否救得出祁王。许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借一己之力或可力挽狂澜,又或许,一身才华资质使得我们对自己过于自信。因金陵路途遥远,是以我先阿宛一日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京都,却恰在行至中途之时,收到了阿宛的讣告,悲痛交加之余,没能及时赶回金陵。”
沈承咬着牙,眼中是燃烧了十余年仍不灭的怒火,“不用想也可知,是叶成云雇佣的那群乱贼在作怪!若不是他们诬陷阿宛,若不是萧景琰听信那什么狗屁众口一词,阿宛他,阿宛他或许就不会死!或许现下,就会陪在我的身侧,永不分离……”
庭生一直默默听着,不发言语,哪怕是现下这一刻,他也没有说出一句安慰或是做出一句评价。沈承也不在意,本来他就是来做最后的告别的,只要有这么一人,能知晓那被时光掩盖的故事,能帮他一人记着他们俩,这就够了。
“梁叔晚来得子,阿宛是他的心头肉。阿宛死后,瑞奶奶心疾复发,桂姨缠绵病榻,他们家也算是快垮了。我一边汲汲营营,步步往上爬,一边暗中接济他们,算是替阿宛孝敬老人家。后来……梁叔为了维持好这个家,重振起来,复任县令,整颗心都扑在了政务上。不到两年,他就升了一级,后来更是越升越高,直到现在的炙手可热。但是,哪怕到了而今,哪怕腰缠万贯,哪怕官职加身,梁叔仍然膝下无子,冷清一片。说到底,是萧景琰和叶成云欠了他们一条命!梁叔这家子的命,说什么我都得救下来啊……却没料到,最后竟是梅长苏博得圣恩,救下了他们。”
“这么说,先生怕也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谈到梅长苏,庭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有什么事是你家先生不知道的?”沈承似笑非笑似讽非讽地回道,“梅长苏这人一面心狠手辣苛于他人苛于自己,另一面又易被旧情所扰最后网开一面,真是自相矛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