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哪怕我再也回不去昔日的小殊,再也回不去那无忧无虑满城奔跑的明亮少年,但至少,也还是他心里的霜洁君子,正直人士。
可没想到,在他眼里,我竟是这般肮脏不堪的丑陋小人。
他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仿若飞红万点愁如海,锥语千刀痛似涛,再也记不清明。又或许,太疼了,一丝一毫都不敢回想。
恍惚间,神思在体内乱逃乱撞,身躯颤得再也稳不住,就连视线也被黑暗残噬吞灭。
他似是怒极,猛地低下头来,一把咬住我半抿的双唇,蕴藏其中的滔天怒意似是要把我的嘴从脸上撕扯下来,激得游离的意识再次回笼。
疼,真的疼。
疼得明明想流泪,眼中却干涩如枯井。
他抱起我,几步路就大力地扔至了龙榻上。
眼前景物一闪一闪的,看不分明。我闭了闭眼,又睁开,见到的,仍是诸色混杂的天地。我唤他“景琰、景琰”,却再也忽视不了在视线昏暗中他逐渐欺身而下的身影。
多么可笑,我倾心于他,却不料,第一次皮肉相贴,会是如此情形。
“景琰!”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用平生最高响的声音朝他大喝,震得连自己的耳膜都嗡嗡颤抖,“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长苏!我是林殊!”
只要他能冷静下来,我愿意把一切他想知道的都告诉他。
可是他似悲似怒似哀地一笑,而后抛却一切,直直地欺压下来,如巨石压在我身上,连呼吸都被阻滞。
之后的事情……
恕我着实不想描述。
不过是两具皮囊磕磕绊绊地遇上了,却猛力把对方撞得血肉模糊。
那种痛楚,与苏醒之时火寒相争的痛苦截然不同,后者是身体从内咬噬冻结成冰,前者却是身体从外直直撕裂成两半,恍若用斧子一刀腰斩。
疼痛绝望中,不是没有恨,没有怒,没有慌。
甚至痛楚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我还狠戾地想过与他同归于尽。
只是我,终究没能下得了手。
恍惚中,温热的液体一滴滴地掉落在又冷又热的躯体上,激得我一阵哆嗦,连带着皮肤,连带着血管,连带着心房,都狠狠一缩。
多可笑啊,明明痛苦的是我,明明受难的是我,明明忍耐的是我,可却是,景琰先哭了出来,哭得无声无息,却又一塌涂地。
心脏抽搐疼痛着,连面目都开始狰狞。
再也抑不住的,是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不忍和心疼。
你看,终究是我欠他的。
十二年相思入骨,又一年悔恨成灾。
这些是我欠下的债,所以要我现下受够苦受够痛来一一偿还。
躯体渐渐麻痹,意识不断游离,待他最后泄于我体内时,除却一颤,我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昏沉中,只隐约听见似是有人在不断喊着,“小殊、小殊”。
每一声,都用情至深。每一声,又都哀戚至深。
似是看到了双眼流血的大片杜宇于刹那间鸣响山谷,浩荡声响席卷空旷之境,凄厉悲恸得令人不忍再闻。
我想回他,“我在这。”
我在这……
可这句话,终究没有力气说出口。
我也终究没能,与他跨过隔阂山水重逢。
之后,意识湮沉于虚无之中,没有丝毫感知。
不知是何时,仿若又被重新被劈成两半,后头传来了火辣辣的撕裂般的痛楚,痛得我猛地睁开了眼,看见了晃动的天地。
原已是在马车中。
还未来得及细想为何这次视觉恢复得这般快,我就被那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激得几要昏死过去。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身躯一路磕磕碰碰,早已裂成了两瓣的后头在磕撞中似是被死神之锤大力猛击,连血肉骨骼都被碾压着碎裂一地。
我咬着牙,想忍住从嘴角吐露的呻吟,却没料到,竟连咬牙的力气都一个不剩。
不知马车行至了何处,仿若历经了舂臼、磔刑、石磨、刀锯地狱,万千疼痛皆一一尝了遍,我竭尽全力抬起右手,用那尖锐似刀的指甲猛地向下插进了大腿的皮肉里。
“嘶……”是痛,但比不上后头。
我笑着,意识倒是清明了不少。
如此,好歹可以分担些那难忍的痛楚,也好可,恢复些力气。
就在这样一路地狱炼苦疼痛难忍中,马车终于行至了终点。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车帘,而后蔺晨震惊愤怒的脸庞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没想到,每次我落难时最不堪的面貌,都是被这半生好友瞧了去。
当初深中火寒之毒,面目全非,他左嫌弃右嫌弃,最后还是把我捡了回去。
而现下,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然后缩进了车厢,小心翼翼又双手轻颤着把我抱起。
我真是不喜极了这抱法,你知道,哪怕病痛缠身,寿命无多,可我毕竟还是与他们一般高大的男子。男子汉行走于世,顶天立地,怎能缩于他人怀中?!
他抱着我,经过院子进了房。幸好身上还随意披挂着衣服,勉强遮住了形体,不然怕又会多惹事端。
意识早已被疼痛煎煮着不得不清明,可又止不住疲累,渐渐如水散去。
蔺晨似是把我轻柔地抱至了床上,盖上薄被遮住伤痕,而后出了门去喊人。
眼皮昏沉开阖间,恍惚见到了来来往往的人,听到了嘈杂却又阒寂的声音。
似是蔺晨木着脸大悲无泪地喃喃说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似是飞流趴在我身上哭喊着,“苏哥哥,不疼!飞流吹一吹,不痛!……”
似是黎纲和甄平在压低声音吩咐仆人准备好药物枕巾,“备好一桶热水上来。”
我摸上身旁的一只手,不管他是谁,只想宽慰他们,也宽慰我自己。
我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别怪他……别怪他……”
我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梅长苏,比起受委屈,遭苦痛,你更无法忍受的——
是让萧景琰受非难,遇不测。
这个人,终究还是成了你此生难逃的劫。
哪怕互相折磨着,互相撕扯着,却仍放不下,也……不想放。
梦醒录写至这里,我已是不欲再落笔了。
此心如乱麻,凡尘尽毁身。
我和景琰之间,必须做个了结,把一切都剖出来好好谈谈。
毕竟,这副残躯只剩下十数年光阴,每一日,我都是倒数着过的……
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耗费了。
或许一耗,待回首时,我与他早已白发皤然,垂垂老矣。
这种结局哪怕只是微微一想,整颗心都沉重得如落至万丈冰冻深渊。
只是休养了才短短七天,还得再等等。或许待伤好后,就可去见他了。
虽则仍恐慌不安,但我盼望着,再次见面时,我们能够眉目恬淡,无怒无忧,交心而谈。
或许,还可无虑地笑着,似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熟旧地捶肩一拳,自然地打声招呼,道句——
“景琰,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啊。
我做了个长达万里之梦,梦中我们重逢过,伤害过,愤恨过,也哭泣过。
但是幸好,醒来后,我们仍可再见,仍可道声好久不见。
景琰啊,你说,明日的太阳……可会是旧日那般清亮的?
第三十六章/一朝别离
第五日时,萧景琰很早就走了。
梅长苏醒来时,身旁便是冰冷的床铺,不带一点余温。
他沉默着摸索穿衣,神情与往常无异。
只是穿衣时,右手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什么硬物。他一摸,是一本书。
梅长苏对自己的书向来熟识得很,只这么来回摸了两三下,他便有了隐约的感知。
这大概就是他的《梦醒录》了。
景琰把这书特意留在床头,许是想要趁机还给他。
他弯了弯嘴角,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
他不止一次对自己,对他人说,人要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他人而活。
可到了现在,他竟是再也难以心怀坦荡,毫无羁恋地说出这句话。
他自然不是在为萧景琰而活,哪怕没有萧景琰,他也能好好地存活下去。只是……
若景琰能活着,能伴于他身侧,共他踏遍万里河山,他想,他会活得更有血有肉。
在遇到能使你的时光停滞的那人前,你的活着其实不算活着,只是,“没有死”罢了。
平平淡淡地吃完早饭后,他便踏入了蔺晨为他准备的小黑屋。
原本蔺晨还想晚些开始治疗,但他想着早点开始早点结束,还是选择了从今日开始。
“有什么新的战报,记得告予我。”踏入黑屋前,他这般叮嘱着蔺晨。
蔺晨无奈点头,“是是是,有任何消息定先告知你这个心忧天下的瞎子宗主。”
梅长苏没跟他顶嘴,只顿了顿便摸索着进了屋。蔺晨跟在他后头走了进来。
“先前我已经叮嘱过了,这会儿我再说一遍啊。你这眼睛要历六十四天才可拆布,而在那之后又还需一月才可出屋,哪怕眼睛好了,也得继续关在屋中适应下重见天地的感觉,以防到时候出了屋子出现什么错觉幻觉。”
梅长苏安静地坐于床铺上,顺从地点点头,手里头还攥着他那本梦醒录。
蔺晨眼尖,一眼便发现了。“为了让你少接触到光线,这屋子只会在我每天进来换药时开一道小缝。吃饭、沐浴之类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派人为你准备好。只是你也知道,要想重回光明,多少还是与调气有关,这过程,不会有多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