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再开口了!”我对他大斥,“你振作些,我唤人来救你!”
若是死囚被发现猝死狱中,不仅于我徒添麻烦,而且那满载的迷惑,恐怕也将终生不得解答。可哪料到,许是被这突发事故一激,我竟是在此刻,发病了。
……现在想来,犹觉该死。
眼前天地骤然变色,稻草的土黄与跳动的火光开始慢慢退去,只剩下牢壁与大地的沉黑,还有,面前那一大片蔓延开来荡漾如影草的的无边血色。
物影人影开始交错重叠,甫一站起就因无法辨别方位而再次摔倒在地,我只能隐约听到他呼吸渐弱的声音,似是连轻咳都没了力气,“自当年一事起,吾已虽万死难赎其罪……而今,尘埃将定,不知汝,是否亦心事了罢?”
难道,他口中执着念着的,是他父亲的绝笔遗书?
“……只是,悲叹过往难溯……咳咳!……”他最后一大咳后,无尽的血液从嘴里涌出,染红暗黄牙齿,染红苍白双唇,染红半边脏脸,染红污暗牢地,染红残破牢服,染红我的素白衣摆。
于视线晃荡中,我似见到了他如冷云于天角暗卷重叠,黄叶于寒风枯落吹逝的悲凄一笑,“吾,咳咳……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又岂可得乎……岂可得乎!……”
心跳铿铿急鸣如鼓,直至此时我终知晓,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
“你还未答我,”尽量摇头使自己清明,我一把抓紧他被鲜血濡湿的衣领,竭尽全力盯住他同样涣散的双眸,低吼出声,“那一事,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
他的笑意越扩越大,像是要把整张嘴都笑裂了般,更像是,油灯将枯之时啪啦爆裂的灯芯,“可怕的……不是秘密……”然后,笑意停顿,眼神凝固,似是死神的鸣钟最终敲响,一声声震荡入耳,固结眸光,“而是……人心啊……”
竭尽余力说完这句话后,他整个人都在刹那虚脱,嘴边只剩下最后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似在唤着阿爹,又或是,什么都不曾呼唤。
在那一刻,眼前的沉沉黑暗已然盖住了大半眼帘,明明神思恍惚着,我却清醒地感知到了那人生命的终止,就像是陈旧的帷幔在等待已久的期盼中终于缓缓落下,盖上了身下这人逐渐僵硬的身躯。他的嘴角仍是讥诮的笑意,似是在笑这浮世之人,似是在笑这无端命运,又似是,在笑他自己。
他整个人生,都是在不断被人抛弃,可笑,可悲,又可怜。
生了,活了,最后,死了。
命运玩弄着他,于是他也轻狂地玩弄着命运,玩弄着世界,玩弄着他人。就如同到最后,他都没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我不知他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告诉我答案,还是,事故发生得太过陡然,他没能来得及告诉我心中的回答。
虽然什么也不曾吐露出口,可真论起来,我也算是从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回答罢。
这世上,亲眼看见的,不一定可信;亲耳听到的,不一定可信;亲身体会到的,亦不可信。哪怕叶悬告诉了我一个答案,我也不一定会全信。
既如此,答案又有何意义?
若我想守护景琰,想守护他的偌大天下,要防的,不是这个秘密,而是——人心的涣散。
只是……
团聚民心,说来何其容易,做起来又何其难啊!……
“嗒、嗒……”耳边传来隐约的脚步声,许是巡逻的狱卒,我坐于原地,浑不在意,意识仿若飘忽在虚空里,思索着他,也思索着那未解似解的谜题。
眼中又是一刺痛后,我方才隐隐回过神来。
面前天地黑红两色交错重叠着,一闪一灭如烛火在噼里啪啦中乍燃乍熄,“嗒、嗒……”那人,竟是走近了牢房。
呼吸一滞,未曾转身,未曾对望,未曾言语,我竟是在刹那间就知晓了来人是谁。
僵硬转头后,明灭间看见的是绣着龙纹的玄色软鞋,还有飘曳晃动的墨色衣角。顺着视线一点点往上,映入半暗眼帘的是那人微乱的衣领,涨红的面庞,瞪圆的双眼。
景琰。
抗拒死撑的大脑终于在得到证实后不得不接受现实。
仅是一霎,慌乱就伴随着粗重的气息呼啸席卷而来,把一叶之心吹高又吹低,吹远又吹近,吹刮到天涯海角去。我盯着他,竭力维持涣散的眼神,自作丑态地勉强勾起一笑。
现在想来,我当初那副样子,双眼泛红,手染鲜血,嘴角含笑,定是骇人得很。
可是当时意识也因发病而昏昏沉沉,神思涣散如云烟柳絮飘荡飞舞,恍惚间脑内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景琰担心。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心上,踏乱我早已打成死结的呼吸。
我笑着,出口的声音却像是轮轮滚石般干涩粗哑,难以听清,“景琰……”
所有欲倾泻出口的话语竟只吐露得出一个称呼。
他走至我的身边,似覆着压眼钱般渐沉的眼皮让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约记得他似是扬起了手,想要扶我。
神思晃荡中,竟是如魂魄将散般,意识渐渐归于虚无,白光飞散,游离四溢。有什么温热的触感抚上了脖颈,而后把我箍在怀里。
虽想一笑,黑暗却在刹那内彻底降临。
恍惚间唯一记得的,只剩最后脑海中那残留若无的念头。
景琰,别怕……
我能守护好你的天下的……
别怕……我没事……别怕……
萧景琰颤抖着合上书,轻闭上眼,耐不住地悔叹了一声。
他当时是怎么看的?
那安慰宽抚的笑,他以为是恶灵的恶意嘲弄。
那视觉暂失的眼,他以为是恶灵的发狂征兆。
那一声声的轻唤,他以为是恶灵的深重执妄。
可笑,可笑得很啊!
叶悬那句话真没说错,可怕的从来不是秘密,而是人心。
当人心已忍耐不住地恶意揣测时,所看见的一切景象都会经大脑加工朝自己的预想靠拢。
他,正是因为相信了梅长苏是恶灵归来,才会看得见一切与恶灵有关的征象啊!
【——亲眼看见的,也未必可信】
书中话语,竟是一语成谶,道出了他而后自堕深渊的根源心因。
夜已深重,萧景琰揉揉眼,实在疲惫得无法再想。
只是,踏足梦乡之时,迷迷糊糊地,他不知为何想起了在营帐里初看这一段的那一刻。
那时,他早已哭得没了力气,无声抽噎着,案头一片水渍泪影。
嘴中不住地喊着“小殊、小殊……”,可喊着喊着,不知为何,竟喊成了长苏。
一声比一声悲戚,一声比一声哀恸,一声比一声后悔。
也是从那时起,他改口了。
这一生,他不负林殊,却独独负了个梅长苏。
哪怕这两人并无差别,但他再也无法对着梅长苏那张脸,却毫无心悔,毫不心痛地喊出“小殊”这两字。
那可是他的长苏啊……
是历经万般磨难从地狱爬至他面前,咬牙忍着所有苦痛却仍旧笑着宽慰他,以一己之身担起偌大天下繁重责任的长苏啊!
也是……
他心悦已久,辜负亦多的,长苏啊……
梅长苏梅长苏,这个名字,这三个字,成了他的执,成了他的劫,成了他的念。
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在未来的每个日子里,他都不会让他独自一人默默忍受苦痛,无言承担责任,他会陪着他,守护他,与他一起看那浩荡天下。
今后,那人不会再是一个人。他自己,也不会再是一个人。
世间虽冷,但他们,却仍可身贴身、心贴心、魂贴魂地,怀抱在一起取暖。
第四日时,战事已商量的差不多了,萧景琰便整日待在院子里头,伴长苏看着众人打闹。
他们是看着开心,飞流却是惨了。被蔺晨打趣嬉弄得整张脸都黑了,却逃不出蔺大魔王的手掌。
“苏哥哥!苏哥哥!”最后,飞流急了,跺着脚转过头朝梅长苏求救。“大肥鸟欺负我!救我!”
大肥鸟这声称呼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后都是噗哧地哈哈大笑。
吉婶这会儿刚端上她细心熬煮的红豆汤,暖烘烘的,连空气中都勾扯出如丝连绵着的隐约甜味。
她转过头随意地上下打量了下蔺晨,“嗯,是胖了些。”
蔺晨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扑过去把飞流的脸往两边捏,磨着牙霍霍开口,“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大爷我好鱼好肉地伺候着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还敢说风流倜傥的本阁主是大——肥——鸟?!”
飞流微微吃痛地眨眨眼,见蔺晨并不是想下死手,便放下心地抖出了幕后主使,“唔不似(是)我……似(是)殊(苏)哥哥!殊(苏)哥哥!”
梅长苏含笑的嘴角就这么凝固住了,哪怕看不见,但面前那气势汹汹扑涌而来的威压,他还是感知得到的……
“梅——长——苏”蔺晨踏着步子缓缓走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唤他的尾音还微微上扬,“你曾私底下偷唤我,‘大肥鸟’?”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萧景琰眼见着蔺晨那双魔掌渐渐靠近梅长苏的脸,却并不阻止,只忍不住地低低笑了笑。
“等,等等蔺晨!有人在呢,把手放开唔唔唔成何体统!……”
笑着闹着,这个下午倒是很快过了去。却又过得,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