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的执茶盏的手僵了一僵,“这是什么意思?”
叶成云的声音苍老疲惫,“这件事,我在心中藏了十多年……”
他缓缓开口,叙述着那段蒙灰已久的往事,如同开启旧匣,却被尘烟呛得泪流满面。
梅长苏的神情,却是由一开始的怔怔,转为后来的沉重。到最后,他竟是像面对判官一般,面上一片肃杀冷凝。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
梅长苏沉默着,叶成云也沉默着。
他知道,这个秘密,这件往事,可以成为保命的筹码,也可以成为送命的利剑。
但他,别无选择。
叶成云仰天轻叹了声。
论玩弄人心,他比不过梅长苏。反威胁,也许不过是送上自己最后的底牌。
但无论如何,也好过被那人紧紧捏在手心动弹不得。
沉默地思索片刻后,梅长苏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叶相你,是以为这秘密会有多大的价值?”
叶成云呼吸一促,面色大变,“你!……”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觉得这能威胁到我?”
“你不信?”
“就算我信,怕是叶相手上也没证据吧。”
“……”叶成云闭上眼睛。
他明白,这一局刚落子,他就已经输了。
“如果我愿改变自己的心意呢?”
“……晚了。”
轻轻巧巧的两字,却如重锤般击打着叶成云的心。
茶盏的热气还在徐徐上升,飘渺如长烟,他沉默许久,不知在沉思什么。
良久后,他深吸一口气抬头,认命说道:“如果辞位是你想要的,我答应……”他一顿,声音带着年老之人特有的粗哑,但更多的是坚决,“只是悬儿,你不能动他!”
只有这一事,他绝不容许发生。
“我……”梅长苏顿了下,“我向天发誓,我绝不动叶悬。”
但是不动他,不代表要保他。想要动手的,除了他梅长苏外,自有人在。
“如此,便好。”叶成云不知梅长苏在想些什么,闭上眼睛,缓缓点头。他相信,即使梅长苏为了自己的野心逼走他,即使梅长苏变得面目全非,也至少会是个,守诺之人。
若能以一己之身换悬儿平安,即使赴火蹈刃,他亦死不旋踵。
寂风缓吹庭花,飒飒作响,泠泠幽幽,悲凉如荒草般蔓延上二人心头。
梅长苏别开眼去,面上的神情复杂得让人看不透彻。“你这么多年,没有恨过景琰?”
“这话该我问你吧,知道这件事后,你有没有恨他?”
梅长苏沉默着没有回答,叶成云却仿佛知道了他的回答。
呵,恨?他自然是恨的,梅长苏,或许也是恨的。
只是,再深的恨也敌不过时间利刃。就像他,看着那人的时间久了,倒把那人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了——
时间,是可以抹平一切的。无论是爱,还是恨。
更何况……
【——你们,始终欠我一条命。】
其实,是他,欠自己一条命啊!
叶成云面上的怅惘一一落在梅长苏眼中,枯萎成落花。他轻叹一声,转过话题,“可容我多问一句?……叶相你与叶悬,早已断了父子情分。为何而今,又对他如此百般照顾?”
老人回过神来,抿着嘴沉默了半晌,“抱歉,这……实属家中私事。”
从很久很久前,他就把悬儿藏着掖着,不让他人见到,不让他人知道。哪想到这么多年后,他们俩的父子关系赤裸裸地摊在青天白日之下,他们,却早已形同陌路。
梅长苏点点头,也不在意。“是我莽撞了。”
叶成云僵硬地点点头,觉得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带着探不分明的真情假意说道,“今后,朝堂上无缘再见,或许江湖草野处,可得重逢。”
梅长苏站起身,敬重地向他作了一揖以示道别,“叶相实乃晚辈平生见过最心胸广阔之人。此行,还望保重。”
这话,说得倒像他不是那个始作俑者。
叶成云盯着梅长苏,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反正我也腻了。回家种种田,和老友通通信,倒也是神仙日子。只是容我这长辈忠告一句,你这般,早晚自食恶果。”
说完,他随意作了一揖,不顾梅长苏在身后怔愣地看着他,大脚一迈便真的告辞了。
【——好,叶大人,多保重。】
【这有什么好保重的呢,又不是踏上死路回不来了。】
原来,这真的是自己的归路与终局。
呵……
老者走了,梅长苏望着那人佝偻的背影,眼中一片沉浮不定。
那个秘密,差点乱了他的计划。不过幸好,至今为止,一切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闭上眼,眉目却显得有些疲惫苍凉。
这一生,他害死了身旁的不少人。害死了舅舅,害死了谢叔叔,害得景睿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害得小公主远嫁异乡,这双手,沾染的,不仅是许多有罪之人的鲜血,也有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
而今……
他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暮云沉沉的天色,似是一个垂暮老人,走至了生命的尽头。翻滚的云浪,变幻万千,带着肃杀,带着萧凉,连那欲燃的沉黄之色,也像是来自阴诡地狱的火焰,直直地拽着胸膛里的那颗心往下坠,坠至无底深渊,坠至幽深地底。
“飞流。”他轻唤一声。
躺在树上的少年动动耳朵,翻身而下,来到他面前,“苏哥哥。”
梅长苏凝望的视线终从天际移开,他拍了拍沾在飞流身上的树叶,“帮我把你黎纲叔叔叫来,好不好?”
飞流懵懂点头,“好。”
【——我求的是,在非途尽头,得到正果。】
【——这不过是可怜人在歧路上的痴心妄想罢了。梅长苏,你魔怔了。】
他可能,真的走上了一条歧路。
但时至如今,即使痴心妄想,即使魔怔执惘,他,再也不能后退。
“宗主,你有事找我?”
梅长苏回过神来,不带笑意地笑了笑,“进屋说吧。”
现下正值多事之秋,叶成云所言之事实在重大,他必须得采取些手段。
……
遥远之地,黄沙连天,衰草枯杨。大漠如烟雪,北境月似钩。
一人躺在屋顶上,对着沉沉暮色下天边的一轮弯月,邀杯共酌。一身落拓,放荡不羁,倒是潇洒。
“大人。”檐下有人走近,低眉顺眼,极为恭敬,“那人来了。”
“……哦?”屋上那男子玩味一笑,“等了这么久,好戏,终于要开场了啊……”
他翻身而下,黑衣抖动,墨发更是在风中飞扬,张狂至极。
“走吧,”他朗声笑了笑,“可不能让我的这个小师弟,等太久啊!”
这大梁,终于要变天了啊……
第十七章/朝局动荡
叶成云告老还乡时,萧景琰是一万个不同意的。尚不论他俩有旧日情分在,单说叶成云此人,既算得上清廉正直,又有能力有作为。而且,与他的意见,总是不谋而合。如此人才,若退出朝堂,实是大梁一大损失啊!
叶成云那时只摸了摸自己的长须,脸上是清风笑意,倒与那长生观仙风道骨的国师有那么一两分相像。
“陛下,老臣这么多年尽心政务,无一日歇息,实在劳累至极啊。陛下向来以仁义著称,愿陛下怜悯臣一把老骨头,许臣还乡吧。”
“你……为何如何突然?!”萧景琰脸上一万个不愿。
“……陛下,有些路,始终只能一个人走。”叶成云垂下眸,避而不答,“请恕老臣,不能继续陪你了。”
“……你执意要走?”萧景琰咬着牙问他。
叶成云缓慢而又坚定地点点头。
这世上,没人能陪你一辈子。更何况,那人,还是个帝王。
高处不胜寒,景琰,是时候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好。”萧景琰轻颤着点头,声音微微发抖,“你既然要走,那我也拦不了。”
“多谢陛下。”叶成云作了一揖,“今后若得空,草民回京拜见陛下时,陛下还莫把我拒于宫城外啊。”
“怎会。”萧景琰听此,郁气渐退,笑着摇了摇头,眼眶微红,“你还记得回来,朕就欣慰不已了。”
他们看着彼此,眸中情绪复杂难言。良久后,是叶成云先笑了笑,浑浊的眼中竟也泛红,“该说的都说尽了,那草民,先行告退了。陛下,余生,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这四个字,像是在舌上被滚烙过一般,沉重灼烫得差点让萧景琰难以开口。
此去经年,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说了一声再见后再也不见的?
有缘再见,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的假话罢了啊……
可惜,无人看透。
也无人,愿看透。
萧景琰知道叶成云是被梅长苏赶出朝堂的那会儿,已是叶成云上路后的第三天。
不知为何,朝中大臣这几日,鲜少言语,来了嘉和殿,也是沉默不语,看起来,不像是活人,倒像是被牵制的木偶,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活力。
萧景琰心下觉得奇怪,但相问后,又没得到一个合理的回答。
倒是在一次偶然偷听大众闲聊时,他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你,也被那人暗暗请去喝茶了?”
“是啊,你……?”
“唉,我也被他要挟了。我就说他,权倾朝野,祸国殃民!而今,不是露出原形了吗?你说咱们陛下,怎么不长长眼呢,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