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期紧盯着梅长苏,像是隔着他看那已久逾数十年的记忆,尘灰弥漫。
“自那以后,你与李大人,便真正断了情分,两家更是交恶至今。陆大人,这个筹码,你可还满意?”
可还满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问他可还满意?!
陆期面容扭曲至极,似是入魔一般,“你有什么,冲我来就好!这丞相,我做便是。只是一点……你不准动他!”
梅长苏原先以李重阳为引子,不过是为了突出陆期对盛氏的痴狂,万万没想到,此“她”非“她”,而是“他”。他点点头,“我本就不想伤害你们,这些把柄,不过是用来牵制罢了。不到危急关头,我是不会轻易……”
还未说完,陆期就冷着脸打断了他,“不必多说。我就问你一句,你想让我干什么?”
梅长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北防一事,你们已讨论得如何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陆期冷笑一声,“该从国库里拨出多少重修长城。”
“我有个好法子,可以帮你们免去此事之愁。”梅长苏顿了下,“长林军今驻守北疆,但是现下没有战事,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最好的劳力。”
陆期的眼睛眯了眯,“你是说……”
梅长苏点点头,“正是。可把长林军分成两批,一批重修长城,一批继续操练,每月轮换两次。如此,便可不必征用百姓,既免民心怨愤,又减支出费用。”
“这,是你自己想的?”
“多少,还是受了祺王的启发。”梅长苏一笑,“如此,陆大人觉得如何?”
“倒算得上……是个良策。只是,我有一问。”
“陆大人不必拘礼,直言便是。”
“若把长林军分成两批,主帅必定管理不便,如此,恐会生乱。这,又该如何?”
“那长林军,现驻守在冀州北界,自蒙大统领辞去主帅一职后便由冀州刺史沈承代为管理。平时政务尚且管不及,更何况军务?你说的,的确是有理。”梅长苏含笑看着他,眼里尽是星光亮意,“可是陆大人,你是不是忘了,冀州还有一个人?”
“谁?”
“萧庭生,我们大梁的祺王殿下啊!”
“你是说让他……?!这,祺王虽天资英才,但毕竟还年少,这怎可……”
“陆大人,万不可凭年龄论英雄。祺王他,虽才十五,但心智已超出同龄之人千万倍,凭他的老练沉稳,再加上当年随我出征的经验,定可把军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况且,也不是把这整个长林军交予他,不过是两两一半罢了。你到底,在担忧些什么呢?”
陆期盯着梅长苏,“这就是你的最终目的?”
梅长苏转开眼去,“……陆大人多想了。”
“你真的没有私心?”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他垂下眸子,“我想,你也是欣赏祺王的吧?”
“……”
陆期沉默了。而后,他站起身来,“那这一半筑城军的存在,要不要让北燕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瞒住筑城军的消息,待日后北燕蠢蠢欲动战事又起,届时筑城军便可成为我们的王牌,在他们嚣张之时,回马银枪来个重重一击,让他们没有三年五载再难作乱!而若是扬出筑城军的消息,便可威慑北燕,让他们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发兵。”
“你想的,倒是比我透彻。这,无论作何选择,都是有利大梁,你不妨到时与景琰和众臣讨论讨论。”
“既然如此,那老臣先行告退了。”陆期随意地作了一揖,很是敷衍。
“好。陆大人,”梅长苏送他出屋,“其实坐上这丞相之位,也并无什么害处。毕竟有了更大的权力,你才能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而我,也不会过多强求你。不过,就是今日这么一事罢了。”
更好地保护想保护的人?陆期笑意悲凉。权力再大,都大不过这个梅长苏,又如何谈得上保护呢?连叶成云,都被他玩弄股掌之中,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那人手中的棋子罢了。只能拼尽全力,希望用自己这个残破之躯,半死之身,换心中那人,一世平安,无忧无虞。
陆期一步步地往外走着,似是看到了当日那衣衫灰黯的人影。
当初叶相踏过这条路,穿过这庭院时,可曾料到等待他的会是这种结局?
可笑他们这些老骨头活了这么多年,最后居然一一折在这么个年轻人手上。
只是,这个年轻人,又何尝不是折在另一人的手上啊……
【——有了更大的权力,你才能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只能暂且相信,那人如此搅弄风云,是因为有想保护的人。
想要保护——
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男人。
第十八章/两心隔久
叶悬收到老父来信时,正刚从温柔乡中起身。他其实很久未与那老不死的联系了,天天醉生梦死,对外界漠不关心。
鸿雁可传家书,心意却无从知。
那白绢尺素上,写的是再短小不过的几句话。
“倥偬半生,回首前程,皆成梦幻。此世,不负吾志,不负吾心,不负天下,不负帝王,却独独负了吾儿你。今夜中迷迷顿顿,忽有浮思感悟,方知所行乃为末路,悔也无用。自当年一事起,吾已虽万死难赎其罪。而今,尘埃将定,不知汝,是否亦心事了罢?只是,悲叹过往难溯,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又岂可得乎?!
汝父,叶成云绝笔。”
叶悬嗤笑一声,把那白绢烧个一干二净。
他早就不是那儿的儿子了,这老不死的又发什么疯写这些个鬼话连篇的书信给他?
越老越糊涂,啧,这话还真没说错。
他未料到,有人以一身残躯,保下了他的平安。
正是这老不死的,最后却偏偏死在了他前头。
萧景琰拿到那封讣告时,陆期已任丞相多日了。那会儿他们正因北境边防一事讨论得火热,正在兴头上,谁料到,列战英就拿着薄薄的那么一张纸,缓步进殿,面色甚是沉重。
萧景琰心情还不错,就调侃了他一句,“怎么,萝萝姑娘拒绝嫁给你了?”
萝萝正是列战英心仪的小姑娘。听说是民间一屠户的女儿,因继承家业而屡被同龄伙伴嘲笑,以至于到了十八岁还没嫁出去。他俩的相逢,说起来也颇为神奇。
某天列战英奉他的命令外出办事,走在街上时却听见有人在吵闹,还有个小姑娘哭着喊,“你要是再说我是嫁不出去的猪婆子,我就,我就……”那小姑娘话还没说完,手上挥舞的屠刀一个没握稳,就飞了出去,直直地掠过列战英的耳边,在他偏头的刹那削掉了他耳边的一缕鬓发。
然后,列战英就冻着一张俊脸,看着那小姑娘带着吓得心脏快要爆炸的神情,颤巍巍地走上前,抹着眼泪擦着鼻涕向他赔罪。
没想到这场初识,到了最后,竟是让她用一生来赔。
如此,也算是良缘。
萧景琰笑着,可看着列战英那不对劲的神情,他脸上的笑意也就慢慢退了下去,退得无影无踪。“怎么了?”他问出口的声音有些冷,似是预感到了战英带来的,不会是个好消息。
列战英单膝下跪,双手捧起那薄薄一纸讣告,面色凝重,“陛下,叶相他……逝世了。”
陆期的神色刹那凝固,整个大殿被沉沉的灰暗倾压笼盖,不见一丝阳光。
“你……你说什么?”萧景琰深呼一口气,尽力维持面上快要崩溃的神色,“朕没听清,战英,你起来,再说一遍。”
列战英就那样红着眼瞧着自家的陛下,站起身时声音有些哽咽,“陛下切莫过悲,叶成云叶丞相他,于七日前在行往郴州的路上,被山上落下的巨石砸死了。”
“……”
萧景琰眼中原本还带有最后的希冀,现下,却一点一点如微焰般熄了下去,熄得一干二净。他转过身,只留给列战英和陆期一个颤抖的背影,似是心中情绪汹涌难抑。
“被石头砸死了?”他的声音涩极,沉痛中是难掩的不可置信,“就这么,被石头砸死了?!”
与故人秉烛夜谈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鲜活得似是发生在昨日,然而不过一觉醒来,轻飘飘的一张纸就带来了故人的死讯。被石头砸死?如此轻易?如此突然?呵,怎么可能?
一切虚如幻影,仿佛浮在半空中,没有厚重的真实感。
萧景琰低低笑出来,“定是叶相在捉弄我呢。他可是气我没有用尽手段留下他?”
列战英却还是哀极地看着他,“陛下,人命如薤露晞灭,还请节哀啊!……”
节哀?萧景琰猛地转过身来,大步走到列战英面前,大吼,“你骗朕!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呢?!”
“陛下,讣告上写的清清楚楚,叶相的尸体我也派人去查过。叶相他……是真的死了。”
一直沉默的陆期突然插话问道:“真的是被石头砸死的?死在这个节点上,未免太过突然了……”难保,不是有心人蓄意谋杀啊!
萧景琰听此,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神色恍惚。
列战英疑惑地抬起头来,“陆相,你的意思是?……”
陆期冷笑了一下,眼睛却是直直地盯着萧景琰,“前不久还有人说叶相是被梅长苏赶走的,列兄弟,你觉得眼下叶相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列战英醒悟过来,满脸惊愕,“陆相,这不可妄语!苏先生他绝不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