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知面不知心,列兄弟,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世间最为幽微之物,乃是无尽黑暗,而较黑暗更为幽微之物,却是人心啊!人与人之间,隔着的虽只是一张皮,但皮既可薄如虚无,也可厚如城墙,你又能自以为,看透了那人多少呢!”
萧景琰握紧拳头,又忽地松开,“行了!别说了。”
“陆相,人心既然难测,你也别以为自己看透了那人多少。”他冷冷地扫了陆期一眼,“是不是他做的,朕会去查个明白。一切还未有定论前,你还是不要妄自揣测为好。”
萧景琰不知道的是,这,或是他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小殊辩解。
陆期退了一步,咬紧牙根,“是,臣明白了。”
“……今日商量得也差不多了,陆相你不如先回府吧。”
陆期猛地抬起头看了萧景琰一眼,随即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多谢陛下体谅。”他转身就走,佝偻的身影在这一刻却不知为何挺得笔直,似是彰显着无言的坚持。
萧景琰是知道陆期这臭脾气的,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若是叶相在此,即使他一语未出,那人也早就了然于心。想到叶成云,萧景琰的心又沉下几分。
“战英,帮我查查,那几日,郴州有无江左盟的人来往。”
“是!”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叶成云被山上巨石砸死前曾在路边一茶店停留过,而那时,确有两个江左盟的人也在茶店中歇脚。
这个答案,再鲜明不过了。
萧景琰以手背遮眼,向后靠在椅子上,神色隐在重重阴影中,看不分明。
“陛下,这,应该也算不上什么证据?”列战英是知道梅长苏对萧景琰的重要性的,这会儿不由得为那人开脱。毕竟,因此痛苦的,还是他的陛下啊!
萧景琰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示。
列战英见此,也只好缄了口。
他虽清楚萧景琰对梅长苏的亲近信赖,但也看得出这几年来自家陛下对那叶相的尊敬倚重。这两人虽为君臣,却又如师徒如父子如好友。对萧景琰而言,死去的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个代表着曾经美好时光的活生生的故人。
“战英,你说,爱一个人是不是要无条件信他?”
列战英想起了自己那个未过门的媳妇,迟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
萧景琰又沉默了。
【——陛下,今日死了个宋应生倒也罢了,来日若死了一国之相,一国天子,那可悔也无用了啊!请陛下为国家安危着想,罢了那梅长苏啊!】
没想到,真是一语成谶。
他竟是再也不敢确信,梅长苏是无辜的了。
萧景琰低沉自嘲一笑,从椅子上挪起身,整了整衣领,声音疲惫苍老,“战英,帮我备马吧。”
爱是相互的,信任也是相互的。
这么多年下来,一个人的喜欢,一个人的思念,一个人的信任。
他实在是,累了。
累得,再也走不动了。
“上回我问你叶卿之事与你有无关联,你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
“……”
“忘了?那我来提醒你吧,‘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好,我回答你。他的辞别,与我无关。’小殊,其实是你逼走了叶卿吧?”
“景琰,你想说什么?”
“……看看这张纸,你说,我想说什么?”
“叶相……死了?!”
“是啊,死的一干二净,脑袋被石头砸成软泥,血流一地。”
“怎么会?!”
“你不知情?”
“……”
“那一日,有人见到江左盟的人与叶相处于同一茶店。”
“我没杀他。”
“……”
听到预料中的回答,萧景琰自嘲一笑,抬起头来,“小殊,你这辈子,骗过我多少回?”
梅长苏沉默了下,“……无数回。”
“你说,被喊狼来了的孩子骗了三次,还会有人愿意信他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杀他。”
“我不是叶相,自然永远无法知道实情。”萧景琰的嘴角牵的很是勉强,“没有十足十的证据,我就不会下定论。不然,不止是冤枉了你,也是辜负了叶相。”
“你愿信我就好。”
“但是小殊,这不代表,你对他的死没有一点责任。”萧景琰盯着他,语意突然一转。
梅长苏静了片刻,随即闭目轻叹,“……我明白。”
“叶相算是我们的故交旧识,当年,你与我也曾听过他给皇长兄讲课。情分至此,你当初为何要逼走叶成云?!”
“景琰,恕我,无从相告。”
“你打算瞒着我?”
“……”
萧景琰看着梅长苏,似是失望至极。
【——原来,你不信我。】
梅长苏他,又何曾信过萧景琰呢!
从当初这人涅槃回归起,梅长苏就是这副样子,永远把心思一个人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连他也不告诉。
然后就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他哭,看着他思念,看着他怀念故人。
肯定觉得很好笑吧?
萧景琰在心里轻笑了声,带着满满的苦涩与自嘲。
心中那根不容忽视的刺被酸涩浇灌得飞快向上生长,直直把他的心捅得破了个大口,鲜血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小殊,我竟是再也看不懂你了。”他艰涩地开口。
梅长苏却是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能接受林殊和梅长苏是同一人,但我不能接受,曾经的梅长苏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小殊,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从未懂过你?”
梅长苏一颤,闭上眼假装镇定,“我早就说过,梅长苏和林殊,是不同的人。景琰,是你期望太大,所以才会失望更大。”
“呵,好一个不同的人……梅长苏,你自言负了故人,可你如此决绝地划清自己和林殊的界限,难道不更是负了自己吗?!”
萧景琰盯着他,蛰伏的怒气开始蠢蠢欲动。
“你若连自己都背弃了,那还可以爱谁,还可以相信谁?还有谁能爱你,还有谁能相信你?!梅长苏,你想把自己和林殊分个一干二净,但你还得问过林殊,他同不同意!!”
“……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林殊?”梅长苏微抬眼,如此反问。萧景琰心中有把火在烧,他心中又何尝不是?!
“……”
“你若觉得自己够了解他,那我问你,你可知道林殊所爱之人是谁?”
萧景琰一愣,随即僵住,没有回答。
梅长苏观察着萧景琰的每个举动每个反应,眸中被隐藏起来的是更深切的哀伤。“你看,你不知道。”
你从来不曾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景琰,没有人是不变的。不仅我在变,你也在变。你觉得我变了,只不过是因为,现在的这个我让你失望了,而你,不愿接受罢了!你口口声声林殊和梅长苏在你心中是同一人,但其实,尽管你能接受梅长苏,在你心中,梅长苏永远都比不上林殊!”
萧景琰身躯发颤,牙根紧咬,“你是这么想的?”
“……”
“好!好!好!”他压抑着连喊三声好,气息乱如心意,“梅长苏在我心中永远比不上林殊??!那萧景琰在你心中是不是永远比不上萧景禹?!!!!”
“在你看来,该登上这宝位的,应是你的景禹大哥吧?萧景琰是哪根葱?不过是勉为其难的替代品罢了。你,是这样想的吧?”
梅长苏激动地站起身来,“你怎能这么说?!”
萧景琰觉得自己被吊在两个世界中,肉体冷眼见着那人想要维护自己的景禹大哥,灵魂却似被撕扯般痛苦尖叫呐喊发狂。滚滚热流轰轰烈烈地奔腾而过,烧过他的肉体,烧过他的灵魂,把他烧得里外焦黑体无完肤,把他烧得没有理智只余疯狂。
是,他爱梅长苏,所以他嫉妒,嫉妒得发狂!他妒忌梅长苏对萧景禹的念念不忘,妒忌梅长苏对皇长兄的孩子百般疼爱,妒忌梅长苏对皇长兄的天下万分关照!
可是最让他痛苦难抑,让他失去理智,让他变得不像萧景琰的,从来不是梅长苏的不爱,而是,梅长苏的背叛。
当世人非议他,诽谤他,诋毁他时,他以为梅长苏会站在自己这边,相信他,帮助他,安慰他,可是,那人背叛了他。那人说,“这天下是景禹大哥的天下。”
不爱不过是痛彻心扉,背叛,却是灵魂撕裂。他日夜受的,便是这种煎熬啊!
……
萧景琰闭了闭眼,骨骼肌打着颤,像是心中的疼痛传导至全身,引起一阵阵颤抖。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随即猛地睁开眼站起身,在硝烟浓烈之时抽身而退。
“我先回去。”
梅长苏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是颤极的怒吼,“萧景琰,你给我回来!!”
【——萧景琰,你给我站住!是,你有情有义!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脑子?!】
时过境迁,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亲王殿下,那人也再也不是只一心一意助他夺位的谋士。
当初两人目标一致,尚且偶有罅隙;更何况而今道途不同,身份有别?!
萧景琰的脚步仅顿了一顿,就又往外迈去。
世上最远的距离,从来不在生死之间,而在你我之间。
这屋子他进进出出,算来,竟是欢愉少,拂袖而去多。
屋里,屋外,原来也可是天涯之距。
再也难逾。
第十九章/恶灵归来
【——小殊,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许久。】
【——傻水牛,小爷我不是一直待在你身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