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他自嘲一笑,眉目间隐有不平,“况且,当初那刘氏一家在豫州有几分薄田,因今冬雪灾,农田被毁,又未分得多少朝廷赈灾的钱粮,所以才举家迁往兖州,投靠当地一远方表亲。只是没想到,所有的不幸都被他赶上了。刘大柱在兖州借得几亩田地后,不料逢上洪水,淹死了他的庄稼,债务无力偿还,赈银又被官吏克扣。是以,他们才会窘迫至此,落得最后他那妹妹被徐永福强占,老父又被活活打死。他有今日下场,一半是天灾人祸,一小半是那地方官作威作福,还有一小半,”萧景琰顿了顿,“在于我。”
“我虽严禁贪污,勒令监察御史监粮监银,督察赈灾的各个环节,但终究人力有限,效果平平。倘若我当初兴修堤坝,落实赈济,或许,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萧景琰一动不动,声音低沉悲凉。其中之意,不尽言表。
梅长苏明白萧景琰在担心什么,又在自责些什么。但是……
他闭了闭眼睛,收住心中如潮起伏的思绪,轻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知你意,但是景琰,刘大柱虽可被‘人’原宥,却不可被‘法’原宥。你说他本意不是作乱,但若使杀人有了合法的产生根源,作乱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往昔,历朝历代借由礼教来防范作恶,它的弊端却是数不胜数,是以,严明刑罚,势在必行。今倘若表彰刘大柱之节义,废一国之刑罚,由远观之,国政必将多难!景琰,你身居高位,切记三思而后行啊!”
“可你向来不是最为爱民的?为何这事上,你却主张罚他?!”
梅长苏睫羽轻颤,“……我虽爱民,但更尊法。景琰,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萧景琰浑身一僵。是了,梅长苏向来恪守君臣之礼,对他甚少亲昵主动,其为人处世,一举一动,都奉行礼法,从不逾矩。他,怎么忘了呢……
可笑他还本以为,在此事上,或许他们会意见一致,呵……
萧景琰悲凉地笑了笑,笑意寡浅,似是心中荒草丛生,遮蔽天日。
梅长苏垂着眼,仿佛未曾看见,又或许看见了,却未曾在意。“况且,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雠,其乱谁救?我主张罚他,并非不爱民,而是不爱小民爱大民。百姓知道刑罚之威,便不会叛上作乱,如此,不也是为了他们自身,为了这天下黔黎好吗?!”
“可是而今,民间流言四起,蜚短流长,诽谤我乃不正之君,未得天地神明授命,诽谤我乃不仁之君,兴徭作赋苛政猛虎!”
萧景琰想到那无数个因被误解指骂而酸涩失意的夜晚,心中一片牵扯疼痛。
“放了他,不正好能改变我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吗?他们想要我仁,我便仁给他们看!如此,不是皆大欢喜吗?!”
说至最后时,他眼眶通红,胸膛起伏,似是愤怒至极,又似是酸涩至极。
梅长苏的眸中划过失望,他缓缓摇了摇头,“景琰,你的初衷错了。怎能因百姓对你的偏见,而一时激动做出决策呢?”
【——景琰。你既坐上帝王之位,就该有承受孑然孤独和天下指骂的觉悟。】
萧景琰觉得自己似是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力,几欲崩溃。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别再说了。”
“景琰,刘大柱一事看似小,实则对天下百姓有深远影响。一步错,步步错。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形象,而开了废法的先例啊!”
【——陛下,这梅长苏对朝政之务,事事过问,态度强硬,又擅权持政,结党营私,实乃国之大害啊!】
……
够了。
“况且,那刘大柱,也是个有义之士。若他今日在场,想来也会选择杀身成仁,而非苟且偷生。你若释其之罪以利其生,辜负的不仅国法,也是他的为人德义啊!”
【——陛下,那梅长苏花言巧语,舌灿莲花,若让这种人独掌大权,天下有识之士、有为仕子该会如何寒心啊!】
……
够了。
“景琰,景琰,你听进去了没有?……”
“……”
“身为君主,自该兼听臣下意见。若祁王殿下在此,他,断不会如你这般,固执己见!”
【——是啊,这天下……本是景禹大哥的。】
……够了。
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够了!!!”萧景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震得屋顶都扑簌了一声,耳边轰轰作响。
他喘着气,胸膛起伏,双目通红,似是心中起伏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十多日前那个春风午后的冰冷心情,终于在心底蛰伏已久后,“轰——”地一声巨响爆发炸裂,山泽枯涸,大地断裂,满满的愤怒和酸涩从无底深渊喷发而出,掀起滔天巨浪,波涛汹涌得他快要尖叫发狂。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与你辩驳争论的!该怎么做,自有那万千臣子可告知我,无需你劳神费思!”萧景琰死死盯着梅长苏,声音冻成三月冰碴,却带着怒极的颤抖,“这天下,不是我萧景琰的天下,更不是你梅长苏的天下!梅长苏,你逾矩了。”
他知道,自己不仅是因为那人的话语生气,不仅是因为那人的擅权生气,而且还是因为那人的背叛生气,因为那人的不爱他生气,甚至,他气的还是他自己。
可是对这一切,他无能无力。于是只能用锋利的爪子护住柔软的心,硬生生地伤了他人,又伤了自己,一片鲜血淋漓。
梅长苏脸色惨白,面上的那颗痣随着心潮起伏轻颤。他就那样瞪大眼睛凝视着萧景琰,眸中的情绪深沉得萧景琰不愿再望。
恍惚间,萧景琰觉得这么多年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围墙似乎崩塌了一角,他终得一瞬以窥见那人深埋心底的心绪,但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他能看见的,永远只有那一大片阴沉颓败的废墟。
“萧景琰,你不信我?”梅长苏在压抑的沉默中这么反问他。
他能说什么呢?他信他,越逾生命。但是,他无法否认,他和梅长苏之间,始终横亘着那么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把他们戳得遍体鳞伤。这根刺是那十二年风雨时光,是他们发酵腐烂的暧昧情愫,是梅长苏的自卑,是他萧景琰的自责,是世人的偏见言语,这根刺,甚至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是万事万物。可笑就是这么一根再微小不过的刺,却让他们永远无法再进一步,让他们无法真正交心,让他们,再也回不到怀念里的过去。
萧景琰盯着二人之间的几案,沉默着没有回答。梅长苏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不似往常那般温润如春风,也不似平时那般皮笑肉不笑。
他笑声尖利,带着凄厉,带着悲哀,像是坚硬的石头一路从喉咙刮拉至心底,疼得甚至流不出眼泪,只能流血。
“原来,你不信我。”
原来,你不曾信过我。
……
萧景琰握紧拳头,胸膛起伏,却无一言辩解。信不信,那人在意吗?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却忽然发现那人的双眼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赤色,殷红得像是滴血一般,恰似入魔,骇人之极。
萧景琰不禁倒吸一口气,心里发紧,“你……”
梅长苏却似未曾听见,轻晃了一下后紧紧抓住几案,手上青筋暴露,关节突出,衬得那白皙的手也可怖了几分。他死死盯着萧景琰,似是天地间只存在这人,似是他只望得见这人,目光执拗,却又带着莫名的狠意。
“走。”他几乎是咬着牙吐露出这个字。
萧景琰心里发麻,却还是踏步上前,想要扶那人一把。
感知到了周身的气息,梅长苏身体再次轻晃了下,眸中血色更浓,似是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更像是心中的猛兽要破笼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喊,“我叫你走啊!!!!”
一语落毕,竟是面容扭曲至极,恍如魑魅恶灵。
梅长苏背过身去,浑身颤抖,“甄平!帮我送客!”
萧景琰吸了口气,握紧拳头,“不必,朕自己会走。”
此话一出,两人都不再说话。萧景琰只停顿了下,就抬脚大步离开了屋子。
他直直地穿过庭子,踏出门槛,而后上马扬鞭,动作一气呵成,似是心无犹豫。
只是沉沉的眼眸中,却是凉如寒夜的墨色。
争吵、怀疑、背叛。
一步错,步步错。
他俩之间,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
也许,早从那第一步开始——
他们就已踏错了。
甄平急匆匆地赶至梅长苏屋里时,萧景琰已经出了苏宅。
“宗主,你们刚刚……”他指的,自然是梅长苏刚刚那声大喊。
梅长苏此时已恢复如常,端坐榻上,双目清澈如秋水。“无事,”他停顿了一下,“他走了吗?”
甄平点点头,“属下刚刚见陛下出去了。”
梅长苏点点头,“好。”他闭目想了想,而后缓缓睁开,眼里藏着风云思绪,“我有事要交付你与黎纲去办。”
“什么事?”甄平上前一步。
“这刘大柱一事,涉及到的贪污官员和世家豪右颇多,你帮我查查,此事涉及哪些人,列出份名单给我。”
甄平有点为难,“若从大处着手,这可能,不太好查啊……”
梅长苏略微思索,“那便从被刘大柱杀死的徐永福开始查吧,他与哪些人交往过密,与哪些人有过金钱来往,如此顺藤摸瓜,一步步往上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