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平郑重点头,“好,我明白了。”
“还有……”梅长苏玩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眼睛微微上挑,“嘱咐黎纲,要开始行动了……朝中权臣的弱点,钱财也好,家人也罢,一一找出,记录至册,方便日后控制。”他似是想到了萧景琰对他说的那些话,眸中划过坚决之色,“他不愿与我争……”
“那我便让这朝中百臣替我与他争!”
他的这双手,也曾挽过大弓,射过天狼,也曾执过杯盏,落过棋子,而今,却要重回那阴诡地狱搅弄风云,翻云覆雨。
没什么可惜的,也没什么懊悔的。
梅长苏,本就是一个低眉浅笑,算计人心之人。
他不过是,一步步地做回、走向,那久违了不过才一年的原来的自己罢了。
十多年前,他一点点蜕皮换骨地从林殊变成梅长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无依无靠。
父帅身葬梅岭,母亲抹剑自杀,祁王自饮鸩酒,舅舅赶尽杀绝,七万叔伯含冤屈死。
他只有一个人。漫漫长途上,黑暗孤独中,他只有他自己。
而今,他也不过是,再次变成了,只有他自己。
真的,没什么好难过的。
第十六章/风云变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祺王虽未处朝堂,仍心忧政事,飞信之言,有理有情,故宣读百官,诚望众卿以其为范,虚心学习。”高湛高立于百官之前,清了清嗓子,继续朗声读道:“其言曰:‘夫礼以进人,罚以齐政。今刘大柱枕干雠敌,合乎人子之义;然朝中诛罪禁乱,亦属王政之纲。若按之国章,刑诛刘某,虽可遏乱,固邦安民,却难崇德兴仁;倘按之《礼经》,原宥刘某,虽可推义化民,却难正纲明法。故言,以私义而害公法,仁者不为;以公法而徇私节,王道不设。如儿臣所见,谓宜正国之法,置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嘉其徵烈,可使天下直道而行,编之于令,永为国典。’钦此——”
高湛收起圣旨,走下台阶,“陛下今日不适,各位大人不必再去嘉和殿议事了,退朝回府吧。”
叶成云拦住他,声音微沉,“高公公,陛下他身体向来硬朗,今日为何会如此突然?”
高湛小心地看了周围一眼,见众臣正议论纷纷,无暇顾及他们二人,方才把叶成云拉至角落,轻叹了口气说道:“叶大人,你有所不知啊,自从前几日陛下从苏宅赶回来后,就夜以继日一言不发地批阅奏章,精力耗尽,忧思攻心,如此,再硬朗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叶成云一愣,“陛下和苏先生,不是向来交好吗?那梅长苏,没劝劝陛下?”
高湛摇了摇头,“陛下这病,就是由他招致的。那苏先生,是毒,也是药。可惜陛下,没能选对路。”或许,陛下还没能选对人。
“……我明白了。”叶成云沉默后点点头,“我会去拜见梅长苏。高公公,麻烦你照顾好陛下了。”
高湛笑了笑,“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又有什么好麻烦的呢。我自幼入宫,侍奉君主本就是我的本分。倒是叶大人你,言重了啊。”
叶成云看着他,似多有感慨。然而顾及朝堂不是交心之地,他只能作了一揖,“那我暂且告辞,待见过苏先生后,我再回来禀见圣上。”
高湛也作了一揖,“好,叶大人,多保重。”
叶成云一笑,转身离殿。这有什么好保重的呢,又不是踏上死路回不来了。
议论中的众臣只抬头看了穿殿而行的叶成云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窃窃私语,“这法子真的是祺王提出来的?啧,小小年纪,却不可小觑啊。”
“是啊,先前赋役一事时,祺王就已大出风头,与当年那‘祁王’萧景禹殿下,实在媲美日月啊!”
“可是……功高震主,这恐怕会导致不测吧?”
“圣上英明,对有才之士,不会心起疑虑,你们就放心吧!况且那祺王虽为陛下义子,陛下视他却亲如己出,疼爱都来不及,哪还会怀疑他的忠心呢?”
“只是怕,那民间百姓,又要多言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天下悠悠之口,又岂是我们,又岂是陛下,可以堵得住呢?清者自清,明者自明。他们身为陛下的子民,时日渐久,自会见出陛下的真心。”
“可是有时,随时间增长的,不一定是理解,也可能是误解啊!”
“……那便是,命中所定了。”
苏宅里,梅长苏正对着摊在腿上的花名册研究得仔细,空闲的手指不自觉地缓揉慢搓着衣角,捏起道道褶痕。
“宗主,”黎纲走进屋,抱拳说道,“叶丞相来访。”
“哦?叶成云?”梅长苏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真是巧啊,我也正想找他呢。快快迎他进来,备上最好的霁月茶。”
甄平应了一声,片刻后,叶成云就自庭外缓步踱近,颇有言侯当年绢衣素冠穿营而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采。
梅长苏起身,含笑看着这老人,作了一揖,“叶相,许久不见。”
叶成云作了一揖以示招呼,“苏谋士,梅宗主,林家小殊,的确,许久不见。”
两人相视一笑,梅长苏便把叶成云迎进了屋子,端坐垫团,捧上清茶,颇是尊重。
叶成云接过霁月茶,缓缓吹了吹,眼睛却是看向梅长苏,“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也就那样罢了。倒是叶相你,这几年独自一人,过得可还好?”
“有老友在侧,也算不得孤家寡人。”叶成云笑笑,“只是人老了,免不了开始唏嘘缅怀,当年那如春风拂面的安乐时光,总归是回不去了啊……”
梅长苏一怔,垂下眸,盖住眼中思绪,“是啊……当年叶相你于清风梨树下手持经书教导景禹大哥,我与景琰在点点落花中旁听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啊。”
“……时间虽过,但情分总还在吧?”叶成云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梅长苏点头,笑意温润,“自然还在的。”
“当初教导祁王殿下的翰林学士不少二十个,我也不过是众人之一。你和景琰旁听,更是寥寥数次罢了。我与你虽有交情,但交情尚浅。即使如此,时隔经年,情分仍在。那容我问一问,你和陛下,现下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不过是拌了嘴,没什么的。”梅长苏牵起嘴角笑了下,“蒙叶相你费心了……过几日,我就向景琰赔罪。”
叶成云沉默了下,“恕我多言,但是小殊你,对这朝政实在过于挂心了。过犹不及,中庸之道,你应懂得。”
“我……”梅长苏张张嘴,却把萦绕在心头的话语咽了下去,“我只是后怕罢了。”至于后怕什么,他却是一言未提。
“况且,景琰不及景禹,在现在这个多事之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谁都担不起啊……”
“你,可是不信陛下?!”叶成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刀。
“或许萧景琰是比不上萧景禹,但你也不想想,那萧景禹是千万人才出其一的举世无双之人,这偌大的天下,先不说萧景琰比不上他,其他人也都比不上他!景琰,自有他自己的过人之处,只是你,一直忽略了罢了。”
“我自是知道景琰有他自己的长处,我也知道景禹大哥是比不得的。只是……”梅长苏似是想起什么,苦笑着摇摇头,“算了,许是我关心则乱吧。”
他避开了这话题,转而问道,“不知叶相你,对北境长城一事,是怎么想的?”
叶成云反应过来,沉了声音,“……与陛下一样。”
“为何你总是要追随陛下的脚步?”
“不是追随,”叶成云顿了顿,“是我觉得,他是对的。”
“不改?”
“不改。”
梅长苏忽地沉默了,气氛霎时尴尬下来。
“……叶相,你可知,”梅长苏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来,“此次兖州一案,死的虽不过一个徐永福,但其中牵涉之人,甚广甚众,景琰前不久已经开始严查其中受贿官员和贪污豪强。”
叶成云僵了下,“你……”
“我不久前,发现与徐永福交往甚密之人中,有一个名字很是熟悉。一直想找叶相好好谈谈,没想到今日终得缘。”梅长苏的声音淡如长烟,“叶悬。这名字,叶相,你熟悉吧?”
叶成云轻颤着,似是被那个名字触及了心弦。“你,你不能这么做!……”
“哦?为何?”他似笑非笑,“叶相,那叶悬手上人命累累,是早该缉拿归案的。但他直至而今,仍逍遥法外,你说,他是得了谁的庇护?”
“梅长苏!!”叶成云抬起头来朝他大吼,“你自己都说关心则乱!你为何,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就此一事,我不容有错。”梅长苏沉默了数秒后,如此回答。
就此一事。
何事?
是北境边防一事?还是贪污一事?还是礼法一事?
叶成云的眸子似是在燃烧,“你要为此,毁了你我的情分?”
“……若叶相肯自辞官位告老还乡,我自会替叶相你瞒下。毕竟,叶相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只是,他的性子必须得改改。我虽可以为情分救下叶悬,但也绝不愿为自己的原则容忍他。“
原则?叶成云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只是过于苍凉。
“……你知道,我曾有个女儿吗?”
“浔碧?”
“是她。悬儿和浔碧从小要好,当年,浔碧自缢,悬儿也大病一场。梅长苏,当前那场赤焰旧案,死的不只是你那七万叔伯,也有我的孩子。你们,始终欠我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