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常万侯的脸红得像一个熟透的桃子。可金大川身材高大,肌肉健硕,一股子说不出的剽悍劲儿,他挣也挣不开,只好由着金大川把自己背出了大门。
医馆离榆柳巷并不算远,出了巷子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内堂里,常万侯又惊又惧,死死抓着金大川的手臂,牙关咬紧。一个年过半百的老郎中伸手在他脚踝处轻柔地转动了几下,突然手臂发力往上一推,“咔吧”一声脆响,常万侯顿时撕心裂肺地嚎叫出声。
老郎中却是和蔼地哈哈一笑,捋着花白的胡子道:“常相公,已无大碍了!你动一动试试。”
常万侯此时面如白纸,没有半点血色。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脚踝,发现真的已经可以活动了。只听老郎中又笑道:“幸好这位相公送来的及时,若是脱臼的位置再红肿一些,怕是就难以复位喽!你见过城西寿材店掌柜的跛腿儿子没有?”
老郎中的话,让常万侯深信不疑。等郎中离开后,他看着自己肿胀的脚,越想越有些后怕,身子颤抖地对金大川微微一拜,道:“今日还要多谢你!”
金大川知他是诚心实意地感激自己,心想这人倒也还有些良心,问道:“现在你的脚治好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提醒李嵘离开了吧?”
等精神稍稍恢复了些,常万侯喃喃说道:“我舅伯是史督辅的幕僚。他同我父亲说过现在河南战事吃紧,多铎带兵有意攻下河南归德府。你们回来那日,街上追捕的逃兵正是从归德偷偷逃跑的守城将士。那人神智不甚清明,可他在狱中坚持说多铎已经濒临归德府城下,很快便要带兵攻到应天府抓天子了。”
他语音微顿,高些声音道:“现在扬州城里一些大户已经听到了风声,准备逃到福建去。你们也抓紧走吧。回北直隶;或者你们再往南走些,从福建坐船去东番。我家人说那边有海隔着,鞑子军过不去,或许能太平一些。”
在南直隶的这段日子过得怡然自乐,金大川都快忘了汉人还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他对清军与明军的战况毫无所知,更不懂兵家策略。不过,那日路上的逃兵似是在叫喊着“鞑子要打过来了”。
金大川思忖了好久,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李嵘这些?他与你并不交好。”
“我看他可怜!”常万侯翻了个白眼,微微一叹,“我们岁数相近,又打小是邻居,怎么会相处不好?还不是因为他头脑简单,听信汪珩的挑拨。那人心机重,心气高,最是见不得别人好。”
金大川想起汪珩为人,心下了然,可他还是对常万侯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他叹了口气,又问:“要是清兵真打过来,你呢?你家要逃去哪里?”
“我家可不能逃!”常万侯给他激起了豪情,一仰头道:“宋朝岳少保曾说:‘以身许国,何事不可为?’自开平王起,我们常家只剩了满门报国心,这是一脉传承的荣耀。所以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留在南直隶跟鞑子拼命!”
金大川愣了,没想到对方能够如此有骨血,与自己想象中的市井无赖有很大不同,顿时心里多了分敬重。他扬了扬嘴眉,“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常万侯此时心情不错,干脆点头,示意他说来听听。金大川再问道:“刚才在宅子里,你说你知道汪珩的把柄,不告诉李嵘……”
常万侯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低着头,沉默半晌,才缓缓抬眼问道:“李嵘的姨娘呢,这次怎么没跟回来?你也不像李嵘的下人,你跟李嵘什么关系?”
金大川又是一愣。他不知道怎样用世俗的言语去解释他们是对相知相爱的恋人。
那夜秦淮河边的重聚,他方才察觉自己对李嵘的感情早在南下途中渐渐产生了。他们之间有的是着那种生死相依,互相爱慕的炙热情感。现在没有什么,能够轻易把他们分开。
一念至此,金大川态度也变得温和,“他母亲去年初便过世了。我同他……比亲人还要近些。”
话犹未了,常万侯却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啧啧两声,叫道:“瞧瞧,李嵘还真是个招人疼的,世间竟到处都有他的兄长。”
此刻听到常万侯的取笑,金大川蓦然省悟,心道:“我真是个大傻瓜,竟在这里浪费时间。常万侯此人出言无状,任性妄为,他的话还真是不能尽信。”
他随即摇了摇头,站起身子,态度恢复了原先的冷漠,冷声道:“常大公子,今日我好心把你送来医馆,下次再让我抓到你翻墙,你定然没这么好的运气。好自为之吧!”
转身刚走出两步,忽听身后常万侯喂了一声,叫道:“我叫常万侯,你呢?”
金大川头也没回,“金大川。”
这一去,竟然有小半个时辰,李嵘应该醒了。金大川心下焦急,快步奔入了中庭。只见李嵘一袭月白色素衣长衫,长发垂腰,漆黑油亮,呆呆站在朱红色的水榭中,望着高墙外那棵碧绿的银杏树愣神。树影稀稀疏疏,斑斑驳驳投射在李嵘的脸上身上,好像一切都恍然若梦,一时间繁华尽有,又会忽地专而不见。
缓缓走近了,金大川才发觉他的眉头微蹙,嘴唇紧抿,愤怒中带着几分哀愁,与平常很不一样。
李嵘听到脚步声一滞,缓缓转过头来,定定盯了金大川一会儿,什么都没问,只表情似笑非笑道了句:“回来了。回到扬州这么久,我从没见你独自出过门……唉……”话未说完,他就轻飘飘叹了口气。
一声微微的叹息,让金大川额间瞬间见了汗。尽管与常万侯并无私交,可今早发生的事情,还是让他觉得若不告知,似乎有些对不起李嵘。金大川犹豫片刻,上前两步说道:“其实我并非独自一人。早上常万侯翻墙掉了进来,摔到了脚踝。我刚才把他送去医馆了。”
李嵘不语,静静注视着金大川,却看得金大川心悸。那双晶亮的眸子中有难以掩饰的怒火。过了良久,火焰突然熄灭了,化作了一泓澄澈的秋水。他猛地扑进金大川怀里,两道清泪扑簌簌的落下,颤抖着骂道:“金大川!你……你这浑人简直可恶!我以为你……以为你又一人离开了!”
见到李嵘崩溃,金大川心绪激荡。淮安府那次不告而别,似乎是在李嵘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怨念,可他平日对此事从不多言。直到今日,金大川才陡然发现李嵘如此害怕自己离去。
金大川内心愧疚不已,不愿多做解释,只轻抚着李嵘颤抖的肩膀,轻声抚慰道:“嵘哥,那次是我的错!你与我的好日子还在后面!”随后便由着李嵘伏在胸口上大哭不止。
“唰唰唰——”,墙那边的银杏树轻微抖动着。忽听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幽幽响起:“爷,您怎么还要上树?万一再伤了脚……”
“嘘——我乐意。”
原来,常万侯刚被医馆送回常府,就听对面似有男人的哭声传来,连忙要上树瞧个究竟。奈何脚疼得很,半天也爬不上去。
李嵘大为尴尬,脸一红,立马收了声,头也不回地回房间去了。
经过刚才的一幕,李嵘完全平静了下来。他此时乖顺如狸奴,倚在金大川肩上,动也不动。过了好久,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昨日,我已办妥母亲的遗愿。我打算过段时间自己回一趟大岭城。这事虽不遂我愿,但想来想去,把你留在扬州是最好的选择。一来,北直隶有你的通缉令,你回去难免会生出事端;二来,我想让你多熟悉江南。毕竟这里是大明的地界,以后免不了要在这里生活。”
听到大岭城,金大川心头一跳,极力让自己表现得平平常常。然而他心中所想,却是说不出的惊恐。他赶紧点点头,轻抚着李嵘的头发,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上路?”
“四月中旬左右出发。坐船一去一回,不出两个月。”他顿了顿,抬眼轻瞟一眼窗外墙头上闪动的树影,淡淡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在扬州这里交些朋友。不要总一个人孤孤单单呆在宅子里,实在委屈了你。”
听得“委屈”二字,金大川心头又是一跳,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李嵘的担忧。他重重叹口气,正色道:“嵘哥,我本不喜欢男人。只有对你……唉!若是你再不信,索性把我的心剖出来看看!”
李嵘见金大川脸上逐渐显露出失望,突然一阵悔意袭上心头,歉疚地对他笑了笑,“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你的心在这里,我如何会感受不到?”下一瞬,他用手缓缓抚上金大川的胸口,调皮地轻叹一声:“今后要是我再故意说些让你扫兴的话,做让你扫兴的事,就让老天罚我变成个哑巴!”
“又胡说!”金大川一把将他圈入怀里,由着李嵘上上下下抚摸和亲吻自己,心中百般甜蜜,却又万般纠结,暗自祈愿李嵘得知真相的那天永远不会到来。
第 21 章
◎扬州十日◎
自两人在扬州安了家,关系越发恩爱,经常一连几日足不出户,犹如普通人家的新婚燕尔,每日耳鬓厮磨,说不尽的蜜语甜言。帷帐内,情到深处时,更是“金郎”、“嵘弟”,声声呼唤,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