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仅剩了一盏残灯,灯火如豆。卧房内摆饰凌乱,破碎的物品散落满地。
李嵘被轻轻放在了床上。他感觉脑袋里晕晕沉沉,伴着全身的剧痛,不禁□□出声。此时,他身后殷红一片,有鲜血不住地渗出,显然是之前的刀伤又裂开了。
常万侯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看向金大川,惊诧问道:“他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战场士兵受重伤时会用烧红的生铁炙烤皮肉,可以快速止血。”
金大川一滞,果断沉声道:“不行!他受不住的!”
“上的什么药?这伤是早上被满人伤的吗?”
金大川眉间皱起一个重结,小心帮李嵘解开贴身的血衣,拿手帕蘸水清理了血迹,又重新把伤口包扎好,才叹道:“家中没药了。这是早上一群拿□□的人干的,看模样不像满人!”
“拿□□……”一时之间,常万侯木然而立。只觉全身像是被冰冻住了,无法动弹。突然,他颤抖着失声叫道:“那……那箭头涂过‘金汁’!”
金大川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霍地抓过他的衣领,把他拽出屋外,低声喝道:“你怎么会知道?”
常万侯心头一紧,畏缩地躲避着金大川眼中的愤恨,分辨道:“我……我……”
念头只这么一转,金大川就全都明白了。他忍不住心中怒气,大骂道:“莫非那些‘喽啰’是你们派出去的?就是你们这群废物激怒了清兵们!知不知道今日有多少扬州百姓因为你们常府的鲁莽行事而惨遭杀害!”
常万侯一滞,倏地抬起头来瞪向他,目光凶狠愤怒。
半晌——
“不是常府!”他猛然低吼一声,打断了金大川的话。“百姓不是常府将士害死的!”说罢,他神情痛苦地指着金大川鼻子,骂道:“竖子无德、无知!杀掉百姓的是暴虐的清兵,而不是常府将士!”
金大川把常万侯提在手中,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将这个惹祸精撕成粉碎,可此时却说不出反驳他的话来。
只听常万侯沉重喘息了几声,凛然仰首道:“你须知战场上刀剑无眼!那些弩兵是我常府□□出的最忠诚的军汉!他们早先听闻我父亲与舅伯在战场马革裹尸,再看我大明江山凋零磨灭,哪一个不是对清兵恨入骨髓?所以我今早便给了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出府去杀个痛快!”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语气中透着高傲,眼中闪着光芒,“你没看到啊,我们常府将士顷刻间连毙数十名清兵,听说连鞑子那边的贝勒爷都死了一个!好啊!杀得真是好啊!哈哈哈。”掷地有声说完,又连笑数声。
笑声停止,常万侯定定凝视着金大川,忽地大声质问道:“我乃大明开平王常遇春后人,如今身陷国难!你说,我是不是该为国家雪耻?清兵杀我常府众人,又淫我女眷。我乃常府中人,身背家恨!你说,我是不是该为家人报仇?清兵若没杀人之心,哪里会因我派出了一队弩兵而杀尽全城的百姓?”
这一番话显然在他心中积压已久,此刻就如山洪般倾泻而出,声音越来越大,音调越来越高,神态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连颊边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显然是对清廷恨到了极点。
金大川呼吸一滞,怔怔望着常万侯。黑暗里,那双黑色瞳孔中倒映着屋内的烛光,犹如漆黑里燃烧着的两丛仇恨的火焰,愤怒而灼热;又似一道难以抗拒的神力,将自己当头压下,把自己变得哑口无言,无以反驳。
紧攥着领口的手松开了,常万侯一下子从金大川手中滑落,难堪地跌倒在地。半晌,他苦笑着垂了下头,含着泪,慢慢的,一字字道:“金大川!你也觉得是我们害了半城百姓吗?若你是我,是我府中将士,身负国仇家恨,你会怎么做?”
金大川渐渐冷静下来,他是个识大义,明是非的人,自然明白常万侯的意思。不过,他又偏心地想:“可李嵘是无辜的。如今备受摧残,他也命不该绝啊!”
国仇,家恨,情爱,生死,一时间,心里像是攒了无数个难以打开的结,使他心烦意乱。金大川缓缓闭上了双眼,不再作答。
院中夜色深沉,巨大的院落笼罩在沉睡的黑暗与死亡的静默里,只闻屋檐下“滴滴答答”水滴落地时飞溅的声响。
见金大川不置一词,常万侯冷笑出声。逐渐,那笑声变得有些凄冷,带着微微地哽咽,最后他歉疚的叹息,“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李嵘,或是任何一个无辜百姓……府中将士们大多也有妻儿老小,他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这事你要怪就怪我,是我发号的命令!但我决不允许你诋毁他们!”
金大川又是一滞。平日里瞧着常万侯玩世不恭,油嘴滑舌,但此刻听了他的话却知他至少是个爱憎分明,胸怀坦荡之人。能有这份胸襟豪气,就足以令人钦佩了。金大川暗暗拜服,甚至心中生出了些惭愧,自己竟糊涂到去斥责常万侯派出弩兵,突袭侵犯自己家园的满人。
下一刻,他深深躬身,作了一揖,肃然道:“常兄弟,抱歉!刚才是我冲动了。我只重小情,而枉顾了大义!可嵘哥他……”他望向屋内虚弱不堪的李嵘,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听到金大川的道歉,常万侯不禁为之一愕。他眨眨眼,兀自从地上爬起,满面通红,细声安慰:“你……你不要太着急了!吉人自有天相!”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沉吟片刻,忽道:“现在天黑,外面满人不多。咱们带他去医馆看看,兴许还能碰到老郎中,最不济也能找到些止血生肌的药。若是等到伤口化脓腐烂,即便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看着李嵘伤势不断恶化,金大川心中忐忑不安。常万侯说得很清楚,伤人的箭头上抹过“金汁”,若是再没有药物,李嵘定是十死无生,的确是不能再耽搁了。心念几转,金大川点了点头,毅然道:“好!咱们这就走。”
夜色朦胧,金大川背着不甚清醒的李嵘,跟着常万侯到处躲躲藏藏,跑跑停停。
街道上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腐臭与血腥气,还有木柴燃烧后散发出的焦臭味。河道里尽是碎肢,河水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粉红。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层层叠叠,好似一个个烂肉堆砌而成的坟包。
跑出两条街,好不容易来到医馆外,两人却都愣住了。眼前的医馆已然变成了火上的废墟。火光的映照下,有几只野狗“汪汪”狂吠着,眼睛瞪得像琉璃珠般,发疯似的撕抢一截白花花的人手臂。一只恶狗“斩获”颇丰,呲着牙,跑到树下,满足地抱着碎骨啃着,在静夜中“咯吱咯吱”发着响。
“怎么办?”金大川心中一凛,寒意直透心头,眼前的一切都出乎他们预料。他用手抹去额边豆大的汗珠,问道:“这里已经烧没了,哪里还有医馆?”
常万侯手脚冰冷,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尽管他想当一个祖辈那样的英雄,但四下地狱般的景象,还是让他忍不住内心的震颤,双腿微微发起抖来。他定了定神,忙指着一条巷子道:“往……往西走,有药材铺!”
两人向西奔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城西。
这里是城中清兵最多的地方。灰色城墙上有个巨大的黑色缺口。外面就是城脚,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城外支起的清军营帐,零星帐中还透出幽幽灯火。城内硝烟未散,随处可见碎石乱瓦,残破的尸骸与干涸的血迹。
金大川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凶猛的火炮如惊雷般在城墙上炸响,大批士兵来不及逃离,被瞬间震落,掉下数丈深的高墙,眨眼间摔得皮破肉烂。
念犹未已,不远处巷内忽地冲出十几个百姓,连滚带爬地冲着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金大川与常万侯驻足,还没来得询问,那些百姓齐声哀呼道:“来了,快跑!快跑!”边说着,边拔足狂奔。
耳中传来蹄声嘚嘚,巷里几匹健马,疾风追来。
常万侯大骇,转过身推着金大川叫道:“快找地方躲,满人来了!”一瞥之下,忽见路旁绸缎庄的大门大敞,里面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心想:“‘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藏在满人眼皮子底下,或许还能留下一命!”立马又对金大川低声叫道:“快!躲进绸缎庄里!”
求生的意识催促着金大川发力狂奔,他背着昏迷不醒的李嵘,跑到两腿发软,骨头几乎要散了架,终于随着常万侯跑入绸缎庄,隐没在布台下的阴影里。两人暂时脱险,可心头一点也不觉轻松。耳边还能听到街上满人的怒骂和百姓的惊呼骇叫。
他们躲了一阵子,耳边有哭泣声传来。偷偷伸头一看,只见一名武官臂下夹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急步奔入店内。女人吓得大哭不止,乱踢乱打,被男人一把撕开了衣服,愤力摔在了金大川三人所藏匿着的布台上。
第 24 章
◎扬州十日(4)◎
头顶咚的一声巨响,金大川与常万侯立马闭眼,将气息收得极其微细,轻轻吸气,轻轻吐气,生怕弄出一丝声响。现在满兵近在咫尺,他们手无寸铁,随时都有可能断送了性命。但在同一时间,他们脑中都在执着的闪着一个念头,“这样暴虐的满兵,就应杀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