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扬州十日(2)◎
话音未落,只见身后的街上已有数十匹战马折回,马背上士兵均凶相毕露,齐齐叫嚷着满语,举枪乱挑,见人便砍。上至耄耋之年的老翁,下至牙牙学语的孩童,无一放过。
边上人还能侥幸躲开,可来不及逃避的人就被一刀毙命。杀人之迅猛,手法之残忍,实在不可思议。街头顿时血肉横飞,红色的血液混着雨水飘飘洒洒从天而下,众人脚下踩的皆是碎肢残骨,一时爆发了更为惨烈的哀嚎。
金李二人趁乱奔回了宅子,紧闭大门。金大川立马冲进卧房从枕头下拿出一柄新打的匕首塞给李嵘。“清军来者不善,咱们要逃离这里!这个你就揣在袖子里防身。”
“好!好!”李嵘颓废地靠在门上喘了一口气,语音有些微颤。
见李嵘面色惨白,嘴唇翕动,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金大川料想到事情不对头,脸色一沉,扶着他紧张道:“你这是怎么了?”
被摸到肩膀,李嵘轻嘶了一声,竭力忍着疼痛,苦笑道:“怪我自己不小心,怕是被□□射中了。”
刚刚巷中恶战不断,众人命悬一线,受了伤也无暇顾及。待来到清净地,李嵘才真正感觉到了难以承受的剧痛。他缓缓转过身,果然有半支短箭插在他的左侧肩胛骨上,身后白色长衣早被血迹染得殷红,从上到下,血污混着雨水,斑斑点点,乍一看甚是恐怖。
金大川蓦地打了个寒噤,胸口像被同一支短箭刺中,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刚刚还拉着李嵘的手拔腿狂奔,心下自责不已,涩声道:“你……你为何不早些同我讲!”
“早讲有什么用,满人又不会让我留命去医馆。”李嵘又浑不在意地苦笑两声,打断了他。大概猜到了金大川心中所想,柔声哄道:“好哥哥,真的不大疼了!但我这样肯定逃不远,现在得想办法把箭头取出来。”他咬了咬牙,把刚拿到的匕首塞回金大川手上,果决道:“别犹豫了!”
看着雪亮的刀尖,金大川登时明白过来。若是现在不取箭头,李嵘不仅逃不远,时间长了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焦虑到了极致,金大川反而较先前镇定了。他深吸了口气,撕开李嵘的长袍,露出肩部红肿的肌肤,此刻血渍已经凝结在了箭伤处。他快步去厨房取了清水,取出新布撕成了布条,以备包扎伤口。
最后狠起心肠,把刀刃放在灯火上炙烤着,他凝视着李嵘,道:“家里没有药了。一会儿我尽量下手快些。有些疼,你要忍一忍。”
“好!”
顷刻,热刀子贴着短箭剖开皮肉,嘶嘶冒着气,鲜血汩汩而下。李嵘银牙紧咬,疼得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栗。金大川很快发现箭是斜着射入体内的,箭头正巧卡在两块骨头之间,虽入得深邃,却没有伤到要害。他用两指夹住残柄,微微使力,箭头就被□□。“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两人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接着金大川帮李嵘小心换下血衣,清洁了伤口,最后再用棉布扎好,问道:“你要不要歇一下?”
二十年来,李嵘哪里受过这等剥肤椎骨之痛?此刻放松下来,只觉身体筋骨酸痛,异常疲惫,若是能够歇上一歇那是再好不过了。可又转念一想:“还不能歇!”他闭着眼喘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是歇在这里,金大川免不了会被我连累!”
想到这里,李嵘缓缓起身,觉得平时轻盈的身子像是抗了千斤重担,让双腿难以支撑。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原地转了一圈,微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吗?咱们赶紧离开。满人怕是要找过来了。”
金大川见他面色缓和许多,心里又是忧虑,又是欣慰,叹道:“好!咱们躲一躲再回来。”他到现在还在想,如果运气好,等清兵退了,便能找个郎中给李嵘疗伤。
然而两人才跑到中庭,就听大门处突然响起激烈的撞门声。巷外越来越多的铁蹄聚拢过来,不时夹着百姓的哀呼惨叫。
金李二人知道此刻开门便只有一死,顿时停下了脚步,黯然相视一眼,竟无语凝噎。想他二人多月来生死相随,一路从北直隶走来江南,如今却只能走到哪算哪了。一念至此,李嵘红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苦叹道:“生在阳间有散场,只当漂泊去异乡*。”说罢,持起匕首在自己脖间紧了紧,只等满兵冲进来后可以自戕了断,免得落入他人之手。
金大川怜惜地看着他,心下却无可奈何,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两人在这一刻当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啪嗒——”
一个小石子砸在了金大川脚下。房顶处,茂密的树荫下显出了一个精瘦的身形,常万侯的脑袋从树叶间探了出来。他此时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地匍匐在房顶,指着厨房边的矮墙,用口型说道:“上房脊!”
李嵘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小时候曾学过常万侯爬树翻墙。他没想到当时的淘气的举动到如今或许能救上自己一命,更没想到常万侯的面容有一天也可以如此亲切。他大喜,赶紧附和道:“对!快上房顶!”
两人刚在房顶上趴好,身着重甲的满兵就撞开了门,闯了进来。这一次每个士兵手中都持枪拿盾,霎时冲进各个房间仔细搜查,见到值钱小物件揣走,揣不走的砸烂。“乒乒乓乓”地好一顿翻找,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听到满人逐渐脚步远去,三人松了口气。金大川盯着常万侯,感激地低声道:“多谢常兄弟!怎么只有你躲在这里?你家人呢?还有,你怎么这副样子?”
常万侯听后一滞,眼中泪光闪烁,全身禁不住的颤抖。隔了良久,他抱头沉痛一叹,才道:“我父亲与舅伯已战死城外。刚刚满人闯进常府里,把府里的男人杀了个干净,女眷们被拴在一起带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翻墙跑了出来……我……”他语气微顿,凄凄道:“我是个没用的人!是我害了他们!”
此话一出,金李二人吃了一惊。
金大川不解问道:“你与满人无所牵扯,为何要这样说?”
李嵘也凝视着常万侯,黯然道:“你实在无需自责。你家有忠臣良将,尽忠报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朝廷一定会感念你常家的。”
常万侯张张嘴,片刻又点了点头。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了下来,流过他满是血污的脸颊,变得如血般鲜红。半晌,他突然伏在瓦片上无声无息地哭得肝肠寸断,显然悲伤到了极致。
见他如此难过,金大川不忍再问,只当常万侯是因失去至亲而痛苦至极。他知道此刻如何劝慰都是无用,于是轻缓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让他纵情发泄心中的悲伤。他与李嵘悠悠对视,不禁心头怅惘不已,再一次尝到了失去亲人的凄楚与苦涩。
常万侯大哭过一场,胸间的抑郁多少散去一些。
他用袖口擦去泪水,咬牙切齿道:“今早史督辅宁死不降,被他们杀了。多铎那野贼种攻下扬州还不够,还在城下吩咐士兵即日起,随意掠夺杀戮,他说十日……”说到这里,他嘴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复又凄然一字字道:“他说十日封刀!”
金大川与李嵘都听呆了。谁都没料到满人竟如此凶残,竟要屠杀城中千万百姓!伴着一声声摄人心魄的惊叫与哀求响彻在扬州城上空,三人心中都闪过了同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此杀戮,怕是扬州城的百姓在几日之内就会被屠个干净。哪里还用等到第十天呢?”
金大川心下悚然,情不自禁抬起头四下张望。此时正午刚过,应是城中最繁忙的时刻,可今日街上却是冷清阴森,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血腥,让人作呕,说不出的凄凉可怖。墙头处,房顶上都藏了不少汉人。与他三人一样,贴伏在瓦片上,骇得连动也不敢动。冰冷的雨水把每个人的脸都冲刷的毫无血色。
过了好久好久,夜色终于降临。待到满人渐渐散去些,三人才敢起身。
并肩站在房顶,他们一同望向曾经繁华美丽的扬州城。今夜的苍穹,黑得如泼了墨一般。远处不少房屋都被清兵点燃。夜幕下烈焰奔腾,黑影幢幢,十几股灰黑色的浓烟滚滚而起。陶瓦的爆裂声,屋脊倒塌声不绝于耳。
三人皆是目瞪口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前的火光逐渐变成了模糊的虚影,分不清眼前事物是近是远。
常万侯收回了目光,哀叹一口气,顺着矮墙爬了下去。金大川搀过李嵘,见他手脚冰冷,面色苍白,内心又是心疼又是怜爱,在他耳边道:“不要怕。不管发生什么,还有我在!”
李嵘点头,嗓音嘶哑地回了一个“好”。
“你慢慢下来,我去下面接你!”说罢,金大川便也爬了下去。
今日,李嵘强忍着剧痛躲在房上,又亲眼见证乡土毁于一旦,此时疲乏且伤心,只觉全身冰冷的厉害,疑心自己是在噩梦当中。刚下到墙头上,便再也把持不住,身子几下摇晃,直直掉落下去。
第 23 章
◎扬州十日(3)◎
金大川面色倏变,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他。只见李嵘眉头紧皱,神情痛苦,摊倒在自己的怀里。他这时才感觉到对方身体滚烫,连忙慌声问道:“嵘哥,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