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嵘语气温和许多,金大川心下稍安,柔声说:“是你没看清晰,我扔的只是个小酒坛而已。你给的信物,我怎么舍得扔呢?”他缓缓把荷包收回了胸口处,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道:“那晚是我糊涂……你是不是恨死了我?”
提到激情的那晚,李嵘面色红得要滴出血来,含糊地摇了摇头。可再开口时,话里却带了怨气:“那日你若执意要走,我定不会强留。就当我们是露水的情缘,仅关风月。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学汪珩一样,偷偷摸摸不告而别呢?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
“同你并无多大干系!”金大川硬生生打断他的话。
他恨恨地盯着江心的花船许久,才坚定而缓慢地问道:“我有一事问你,你若知道自己的至亲……”他顿了顿,看了李嵘一眼,换了种说法,“或知己友人,酒后侮辱了一位良家女子。女子不堪被欺,投湖自尽。可那女子的家人只是贫民,明知你的这位知己有钱有势,报官无望,却还是气愤不过,私下绑了他报了仇。这事你怎么想?”
此番说辞让李嵘听得呆了,暗暗疑心道:“为什么金大哥的想法如此诡秘?什么至亲,什么受辱,什么报仇,是在怕我事后想不开吗?还是他曾经做过什么害人的事?”
若说金大川逼迫了一位女子,李嵘是决计不信的。
他不禁摇头失笑道:“你怎么会提这么古怪的问题?我并非女儿身,那晚也是我心甘情愿同你……”话未说完,他眨了眨眼,脸上不觉泛起一阵潮红,赶紧岔开话题又道:“我家人对此一无所知,定然不会找你麻烦。可若说到醉酒,我的酒量着实太差。你是不是在怪我酒后失了德行,太过……”他缓缓低下头去,红着脸低声道:“……太过放浪?”
“并没有!我只是想到就问了。”金大川见他有所误解,心头突然涌上说不出的苦楚。他知道杀李元宝一事,如今除了自己藏在心底,对谁也不能再提起。于是他沉默着,脸上酸涩一掠而过。
两人静了半晌,李嵘忽然脑中一闪,记起一事,自嘲道:“不过,说来惭愧!我倒真有一位欺负过良家女子的至亲。”
金大川一怔,望向他。
“去年秋天,我父亲执意要纳不归阁的歌妓进门。大娘说歌妓不算良家,纳进来会败坏门风。”李嵘说完,苦笑一下,才又淡淡讲起:“父亲非常不满。某日酒后,不知从何处拐来了一个良家姑娘,偏生同大娘讲看上人家了,要收了她,将那女子在家中困了一日之久。”
听到这里,金大川的胸口如被鞭子狠狠抽打过。他疼得倒吸了口冷气,闭上眼,咬紧牙关,“然后呢?”
“困她的院子离我住的白玉台仅一墙之隔。我在院中,时时听到那女子苦苦哀求,不住哭泣,不知道她还要被困多久。等到第二日傍晚,我切实不忍,便壮起胆子,偷偷把她从后门放走了。”
金大川又一怔,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而后声音微颤,低低道:“是你放了她?”
李嵘缓缓点了点头,“后来跟着我的下人走露了风声,我挨了父亲的责罚。在宅子内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艰难。所以我才决定,过了年就带着母亲的旧衣冠回扬州呆一段日子。”他心情怅惘,低低叹息一声,“可我这点挫折又算什么?唉,世人皆要女子冰清玉洁,三贞九烈。那可怜的姑娘即便搬出了大岭城,怕也会被内心折磨得痛不欲生吧。”
金大川心里一酸,偏过头,快速沾干了眼角的泪水。他本想告诉李嵘:“你救的这个女子姓金,名柳,已经殇折了。”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只沉声道:“淫辱女子堪比禽兽!可即便如此,你也爱你的父亲?”
李嵘想了好久,好一会儿才道:“父亲固然做过很多错事!但他对我母亲,乃至对我都有恩情。我身为儿子,自然要敬重他,爱戴他。大宅中生活不易,母亲死后,父亲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最后他又叹了口气,怔怔望着夜空的繁星,陷入了沉默。
此刻,金大川内心对李嵘产生了更深刻的愧意。他想:“我确然恨过每一个李家人。现在听得嵘哥对我吐露前尘旧事,他大概是李家中唯一一个愿意帮助柳儿逃脱困境的好人。可嵘哥至今也不知他父亲已死,在那个李家大宅中,再也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
内疚,感激连同怜爱一起,从心底油然而生。
金大川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地拥紧了李嵘,正色道:“嵘哥,我那日离开是有苦衷的,我暂且无法同你解释。可不论如何,不告而别终是我的错!从今往后,我一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对你好,照顾你。”
但李嵘似乎并没有很激动的样子,反而侧开了些身子,苦笑道:“金大哥,你不用再骗我了。我今日可是看到你与嫂嫂团聚了。”
金大川心中一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问他:“你暗中跟着我很久了吗?”
李嵘目光从金大川脸上快速移开,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遗憾。硬着头皮道:“我本意只想再多看你几眼,明日一早便能放心回扬州去了。”
伴着胸口一紧,金大川霍然省悟,杨妹早已是过去。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世上最后这个肯对自己交付真心的人,可不能再失去了。
金大川想了想,轻“哦”了一声,紧紧盯着李嵘,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好似可以看穿对方的内心。半晌,语气忽变得玩味不少,“那回去扬州后,嵘哥就能忘了那晚,忘了我,是吗?”
忆起往事,两人一个多月朝夕共处,生死相依。一朝醉酒还有了肌肤之亲,情感不可谓不深。李嵘初尝爱情,怎能忘却?他不善谎言,呆呆愣在原地,忘了答话。
“不瞒你说,杨妹那边已有了意中人,我今日是前来与她道别的。”金大川轻叹一声,就此事不再多言。下一刻,他竖起三指,对天发誓道:“嵘哥,你信我。今后我若愚弄你、欺辱你、背叛你,就让我天打雷劈,让我……”
“嘘——”李嵘猛地捂住了他的嘴,惊道:“我如何当得起!”
金大川紧紧拉住了他的手,“你至少要再信我一次。今后,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四目再次相对,李嵘眼中泛着喜悦的光芒。这个誓言,犹如黑暗处的一盏明灯,吸引着李嵘的身体,李嵘的心,全部投入了金大川的怀抱中。两片个火热的唇瓣,迫不及待地贴在了一起。
二月底桃红柳绿,正是江南好风景。应天府到扬州城不过二百多里,两人一路慢行,游山玩水,走了很多天,很是惬意。
这日晌午已过,接连两日的春雨终于停了。地势起伏的田间,一锦衣青年骑在马背上,手里边摆弄着一枝艳丽的桃花,边轻吟着:“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身姿如临风玉树,眉目如画,青色的衣带随风飘荡,乍看之下犹如画中走来。
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李嵘兀自咯咯一笑,唱道:“金郎,春色撩人,你可得接住了!”说完,就把花抛给了身后的金大川。金大川接了花,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收进袖中。
又走了约一柱香,李嵘远远地就望见了扬州城楼上的青砖,眼圈突地一红,想道:“八年光景,终于回来了!”他双足轻夹马肚,策马狂奔出去,还不忘回首喊道:“金大哥,咱们回家啦!”
很快入得扬州城中,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河道边,官柳连堤,桃花映水,槅扇花窗,画舫畅游水间,景色灵秀得如同案头清供。金大川心里暗暗赞叹:“江南风景如画,人杰地灵。怪不得能生出嵘哥如此俊秀的男儿。”
李嵘细细打量路过的每一间铺子,虽不记得店中所卖何物,却看得见店内迎来送往的掌柜,他看着每个人都感到眼熟。反而自己与金大川风尘仆仆的北方打扮,变成了外乡的陌生人。
走过一坐石桥,李嵘对金大川开口道:“我家就住在小东门附近的榆柳巷中,百年前,那里住过常遇春将军的夫人与大公子。巷子里还有一口四眼井,井水是胭脂色的。”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巷口,李嵘正满怀兴奋地同金大川说着自己对扬州的回忆,没注意街道上忽地爆发出的一阵惊呼和抱怨。
?? 扬州 ??
第 19 章
◎常府公子◎
(鞑子要打到南直隶了!”接上)
“嘚嘚嘚——”
急促的马蹄声紧随其后,两个官兵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起皮鞭抽在路面上“噼啪”作响,在同一时刻对路上行人喊道:“朝廷捉拿逃兵,快让开!”
此时路边正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正在玩抽陀螺。看着小陀螺在地面上急速转动着,发出嗡嗡的峰鸣,谁也没注意即将到来的危机。
眼看马头距离小童还有不到两丈之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飞窜了过来,两只大手各抓住一个小童衣领,上身稍倾,脚尖蹬地,便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向前扑了出去。一瞬间,耳边再次传来破空之音,鞭子落地时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再晚一个须臾,怕是孩子们免不了要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