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两次的打击,让李嵘对世间人情世故,只觉再也想不通,猜不透。
昨夜□□历历在目,李嵘似乎还能感受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被金大川轻柔吻过。忆起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浑身一颤,寻思着:“莫非现在只是梦一场,还未醒来?”他牙齿稍稍用力,瞬间咬破了舌尖,生疼。嘴里立即有咸腥味扩散开,提醒他并非一场梦。
李嵘沉浸在了一种深深的不安与迷惑中,不住忖道:“金大哥生性豁达,颇具侠义心肠。若是早已决意一人上路,只需讲清缘由。何须等到耍弄了我这副没用的皮囊再离开?”
虽然满心疑问,李嵘还是不愿怀疑金大川的人品。他皱着眉,心里念头急转,思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定是突发事情或者另有隐情!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李嵘定了定神,急急追问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金大叔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他不是说过之后要去应天府寻亲吗?”莺莺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啊了一声,轻笑道:“恰巧您也醒了,我得去回禀奶奶。您可得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想求的,想要的,务必说与我们奶奶听了。她是信佛之人,最讲因果——”
李嵘迫不及待接口道:“实不敢劳烦二奶奶。但请姑娘去回禀一句,事出紧急,在下即刻要走,今日只要府上一匹快马!”
此时,金大川驾着牛车出了西城门,向南奔出了十余里。
不知何时,南边天空飘来了一块乌云,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云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淅淅沥沥的春雨说来就来,又绵又密,金大川勉强前进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已满头满脸皆是雨水。他匆匆驶离了土道,来到路旁一个小茶棚里躲雨。
刚才被冰雨一浇,金大川脑中的混乱渐渐清明。他独自坐在窗下想道:“李嵘应当醒了,若是今日赶往码头乘船,千万不要忘了带伞。”然后他深深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心里一叹,自责道:“我在居庸关被拦,又在燕山中遇袭,若不是李嵘帮我,我怕是难以脱身。但昨晚我偏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被美色迷了心窍。金柳之死本也与李嵘无关,我何须作践了他?”
愣神间,忽听到几十丈外的官道上,一阵迅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金大川仰头望去,大路上前行的人寥寥可数,不是打伞便是穿着蓑衣。然而此时,打北边来了一匹枣红色大马,驮着一个月白色锦袍青年冒雨急行,“啪嗒啪嗒”马蹄踏在水坑中,溅起飞扬的泥点。眨眼的功夫,枣红大马便打眼前飞驰而过。
马背上的青年跃马扬鞭,似是非常焦急。雨水把他浇得湿透,显得他的背影更加清瘦了。依稀就见那骏马稍稍驻足,白衣青年勒着缰绳,回头向茶棚方向眺望了一眼。片刻后,又向前狂奔而去。
仅此一眼,金大川已经能够认出来人。他吃了一惊,霍地站起身,怎么也想不到李嵘会对自己如此执着,竟要追随到应天府去。
看着李嵘这副窘迫模样,难过,纠结,心酸,诧异,金大川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当立即追上前去把自己与他父辈的纠葛告知于他;亦或是留在这里,目送李嵘远去。
可迟疑间再抬头,那个身影已在雨中几不可见。“鸟鱼殊途,山水陌路。罢了!罢了!”他悻悻想着。
此后,金大川又匆匆上路了,取道洪泽湖东岸向南,他对南直隶道路不熟,走了约有五六日,才在天黑前进入了繁华非常的应天府。
明□□皇帝开国建都应天府,现在是大明的留都所在,更是南直隶重镇。街道上朱门掩映,雕栏重重。牵着牛车走在闹市中,金大川又饿又乏,低头掏了掏腰间,这一个多月来,打尖住店,身上碎银子不多了。他暗暗吁了口气,心道:“终于到了应天府!与他们母子分开已有小半年光景,如今马上就能见到了,不知道他们娘俩会不会怪我来晚了。”
忽然,腰侧一抹华贵的靛青色跃入眼中。那是个压金荷包。这种物品原也不是金大川这种人用得起的。若是拿去当铺当掉,能换不少银子,吃的住的就都有了。可看到荷包的刹那,金大川一怔,眼中顷刻充满无限失落与愧疚。他缓缓把荷包从腰间摘下,小心翼翼掸去上面的尘埃,贴身揣进了胸口。
穿过几条横街曲巷,金大川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客店外停下脚步。这间客店位于巷子深处。门口一棵歪脖大树,低垂的树杈上挂着白底黑字的布招。布招已经发黄,字体也在风吹雨打中变成了灰色,显然久未更换过。他拨弄着手里的银子,站在门外盘算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金大川晚上洗了个澡,换上了半新的衣衫。杨妹娘家姓顾,金大川从未见过舅爷一家,只隐隐记得很久以前杨妹说过,她的舅爷曾在京师当过厨子,年轻时举家从北直隶迁去了应天府。而他们夫妻也曾收到过应天府的来信,提到舅爷家所在的街道叫朝天宫西街,挺是热闹。那地方似乎离一个叫莫愁湖的地方不算太远。
于是,第二日黎明时分,熹微的晨光中,已有一个高大的北方男人站在烟波浩渺的莫愁湖边了。
金大川沿着城边打探许久,果然那附近有条名叫朝天宫西街的街道。小商小贩赶早,在长街上做起了生意。随着出行的民众越来越多,匆匆一瞥间,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先说那人前面走着一个年龄略大的男人,方脸方下巴,满脸堆笑,透着股憨呆呆的老实劲儿。他一前一后挑着两个担子,身旁有妇人或姑娘路过时,他都笑着找招呼。一身行头就能看出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货郎担中摆着精致的绒花,抹额,还有手绢等物。这些东西颜色艳丽花哨,带着北直隶的特色,金大川一望而知,全是出自一人之手。
——便是紧跟在货郎身后的杨妹了。
金大川嘴角不住地上扬,快走几步来到他们身前一丈处,只不过那二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毫无察觉。只见杨妹罗袖轻抬,为眼前男子遮住了刺眼的朝阳,笑道:“表哥,不用着急卖货,先吃点东西。”说罢,从后面担子里取出了一碟白粢糕递给了男人。
男人开心拿起糕,一口咬下大半,问道:“柏儿适应南直隶的学堂吗?”
“早就适应了。他读书很用功,连先生都夸他。多谢表哥费心!”
男人点头,憨憨笑了笑,才道:“如今金柏要求学,你们孤儿寡母生活不易,我得赚钱养活你们。”杨妹听完,微微含笑,明亮的眼中带着一丝欣幸,已不见半年多前刚失去女儿时的悲切。
在有情人眼中,眼前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的脉脉情深。只有金大川看得愣住,直觉熙熙攘攘的街头骤然间变得无比寂静,一阵清冷的晨风从湖边吹来,夹杂着凉丝丝的水汽,让他炙热的情感很快冷却,连带着思想都被冻结住。
望着前方两人,金大川直挺挺站在原地,脚下再也挪不动,心中不断哀呼:“杨妹啊杨妹,为什么会这样!你可知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那日决意杀了李元宝为柳儿报仇,前途未卜。若事后带着你们母子一同逃难,必定难上加难。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让你误会,迫使你二人提前来南直隶避难。咱们分开才半年的光景,你怎会这么快就委身了他人?”
货郎似是发觉到了外人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
男人姓顾,名上元。虽与杨妹是表亲关系,但此前并没有见过金大川,只当对方是个有心要为情人挑选首饰的陌生人。顾上元一怔之间,扛起担子大步走了过来,和气笑道:“这位相公,为令正挑朵绒花戴吗?”
第 17 章
◎秦淮月色◎
杨妹同时抬了头,在看到金大川的瞬间,死死拉住了顾上元的担子。她没有表现出金大川想象中的兴奋与期待,只好像梦游一般,眼神直勾勾的,定定望着他,猜不出是个什么情绪,似乎是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人所惊吓到了。
见此情形,金大川更加心如死灰。自己舍命奔赴的人近在眼前,而她却如此害怕自己。金大川不由得冷笑数声,苦涩道:“令正?我哪来的妻?我冒死前来寻她,怕她无依无靠,可谁想她过得竟如此快活。”
“啊?这个……”顾上元又一怔,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转身尴尬看向杨妹,却见杨妹眼眶带泪,不住向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她非常不愿想起那件伤心而难堪的往事,却在见到金大川的这一刻又不得不想起它。
半晌,杨妹拂去眼角泪水,强抑着伤感与屈辱,神色悲愤地开了口:“当初,你赶我和柏儿离开时说过咱们一别两宽,为何现在又要来扰我清净?”
顾上元在一旁睁大了眼睛,不解问道:“他……他难道就是金大川?”
杨妹木然闭上眼,点了点头。
顾上元心头一跳,再望向金大川的眼中就带了怒气,冷哼一声,叫道:“你收了那杀千刀的钱,又狠心把我表妹和柏儿赶出家门。现在还有脸追她到应天府来?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