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对方骄横地大声道:“竖子无知!你不知《礼记》中云:‘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吗?无名无份的外室连妾还不如,所以生的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那男孩姓常,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人。眼下他越骂越兴奋,汪珩早不乐意了。下一刻,他猛地掀翻桌子冲了过去,怒喝一声:“算是你老子!”学堂内的十来个小伙子立马打成了一团。汪珩还把其中一人的门牙揍掉了两颗。事后,他虽然也挂了彩,却还是对先生拍着胸口,凛然道:“不关嵘哥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谁推脱,谁就是乌龟!”
那些时日,父亲恰在扬州行商。冯妈得知先生因此大怒,苦苦哀求父亲帮着汪珩在学堂说几句好话。最终还是父亲出马,拿银子轻轻松松解了危机。当时李嵘年纪尚小,对汪珩大为佩服。他都是因为维护自己,才会与外人大动干戈。汪珩真是个极有血性,极有担当的好兄长。
那么此时呢?李嵘满心苦涩。
天渐亮时,窗外楼下响起一连串“踢踢踏踏”老黄牛的脚步声,原来是金大川与丫鬟带着镇上的大夫回来了。丫鬟径直带着大夫去了东屋,金大川也回了房。
朝阳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球,贴着天际冉冉升起,映红了山川。只有李嵘面色始终苍白的望着窗外水天一色的南阳湖,眼睛充满疑惑与失望。
金大川想了想,说道:“你无需灰心丧气。若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我想汪兄弟断然不会带着那几位兄弟离开。”他嘴里安慰着李嵘,心中却着实对汪珩有些不满。
过了好一会儿,李嵘像是自然自语般喃喃说道:“我与他相交多年,曾如亲兄弟一般要好。若他真有了什么难处,我们之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为何偏要做出这种不讲道义的事情?他去徐州——”
一句话未说完,李嵘脑中灵光一闪。然后眉头轻皱,起身快步走到床边,拿起自己包袱好一通翻找。许久,才低声问道:“金大哥,你看到我手里的那封给徐州副将的信了没有?”
金大川诧异,挑眉问道:“找不到了吗?”
“没了!你说会不会是他……”
“莫非你怀疑是汪珩拿走的?那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李嵘沉默,摇了摇头。直到现在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汪珩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然而联想到泰山村中借宿那日,汪珩临行前从自己住的西厢房走了出来,李嵘心底突然又涌起那种说不出的苦涩感。可无凭无据,他实在不想再猜忌下去。
最终,他咬了咬牙,冷声道:“只要这辈子我还能再见到汪佩玉,我就一定要问清楚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约半过了柱香的功夫,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丫鬟恭敬敲门道:“金大叔!大夫说我们公子只是受了些惊吓,让去镇子上抓两副镇静的药。然后二奶奶还说了,兴许得在镇上雇上一辆马车。”
金大川一滞,担忧地看了眼李嵘,才冲外面高声回话道,“你们楼外稍等,我牵了牛就来!”
“好!”门口脚步声匆匆离去。
听到二人对话,李嵘依稀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顿时感觉更多了些烦恼。他原本计划与金大川在到达南直隶后,从大运河坐船到达扬州城。现在怕是免不了要稍上一群女人家和一个婴儿赶马车绕道淮安的山阳县了。他们本就是在逃难,这一路行得艰辛,再带一群女人上路无异于雪上加霜。可是出于仁义道德,偏生不便推却了事。
李嵘心里一时委屈,一时烦躁,又怕自身这副小气的做派被金大川笑话,于是转过身涩声道:“金大哥,你是个好人。我若是那崔二奶奶一家,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感激你三番两次相救!”
金大川见他面色愈加颓败,心中颇为愧疚,叹口气道:“这事怪我!没同你商量,就私自答应带她们上路了。等送崔二奶奶她们回了淮安,我就先陪你往扬州去。剩下的路程,绝不让你一个人独行。”
李嵘听后,心里忽地一暖,烦恼消去了一些。他已经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金大川对他的体贴,以及自己对金大川超乎兄弟之外的那份感情。一张苍白的脸慢慢润回了些血色,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闷声道了声好,又提醒道:“务必要找一个熟悉小路的车夫,我们方能平安过关。早去早回。”
第二日一早,天际处露出了鱼肚色,南阳湖上茫茫一片白水,一望无尽。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打头一辆马车,后面跟着辆牛车,快速穿进了泛着绿意的树林,驶过了南直隶边境。
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家人团聚心切的原因,此次轻装上路,脚程甚快。连续几个晚上提心吊胆,却一点事情也没发生,倒是出乎了众人意外。终于五日后,在晚霞的渲染下,来到了淮安府山阳县。
如今又是“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南直隶的初春是李嵘所熟悉的,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多年前的春天,李嵘与母亲北上时曾坐船绕过山阳县城外,那时他从没想过此生有一天会再来到这个地方。一别八年,今日回来,此处依旧“小桥流水人家”。可陪伴自己上路的人已经不再是母亲,思乡的心境也与那时大有不同。
突然,前方传来几声呼喊。约有奴仆四五人,从灰青色的城楼内沿着大道匆匆奔跑过来。莺莺坐在马车前眺望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得更圆了,脸上也换上了惊喜的神色。她伸长脖子,冲那几个奴仆挥了挥手,激动地对着跟在马车后的金大川喊道:“金大叔,是崔家的人来了!他们一定在城门口等了很多天了。”
果不其然,仆人们快步上前问候了崔二奶奶,道出已在此处等候她们足有两三日了。两车随着仆众到了城内崔府,但见青瓦白墙,雕梁画栋,高高的漆黑大门上两个明晃晃的大铜环,可见崔家财力不俗。
眼看崔二奶奶被下人扶进了府中,金李二人心中同时松了口气,叹这一个多月来,艰难险阻终于过去了。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汉人,李嵘满怀欢喜。
金大川打量着周围陌生的街道,只见青石板路的尽头正是一家不大的客店,笑道:“今晚找个地方好好洗漱一番,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二人正说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金大叔,千万别忙着走。”正是莺莺的声音。二人回头,就见身后仆众三人,为首的莺莺嘴角带笑,样子甚为愉悦,“二奶奶交待了,要管家去置办一份重礼。明日一早,由她亲自送上!”
她调皮地把牛缰绳从金大川手中抽出,递给马夫,接着道,“今晚你们要洗漱睡觉的地方啊,府里都已经帮你们准备好了。”
金李二人推辞不得,很快被下人引进了一间院落中。所住院中有两间卧房,已在仓促中收拾妥当,并且物物具备。甚至院内还有假山鱼池,抄手游廊,廊下挂着五彩琉璃制作的风灯,一看就是贵客住的地方。阵阵春风袭来,池中绿波荡漾,空气中带着湿润的草木香气。
不一会儿,仆人又给房间送来了沐浴用的热水和干净的衣物。两人各自回屋,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
又是一天时光流逝,半轮月亮攀上西边的苍穹。
李嵘从屋中洗漱出来,玉冠束发,身着月白色宋锦长袍。他本就生得美貌,换了一身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逼人,丰神俊秀,与之前的穷酸形象相比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踱出房间,此刻院中已无一人,只有金大川屋内亮着昏黄的烛光。李嵘小心步上台阶,正欲敲门,却像被施了法术般,倏忽定住脚步,伫立在了门外。
“哗——哗——”春夜群星璀璨,院内寂静得可以听到金大川屋内传出的水花声。
李嵘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金大川刚毅的脸颊与宽阔的肩背。他的目光远远避开了窗户,默默转过了身。
初尝情滋味,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金大川与他生死与共,忧的是自己身为一个男儿,竟然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子。李嵘胡思乱想着,心下一时激动,一时酸楚,呆呆愣在原地。
第 15 章
◎仇◎
余光中,月门处忽有光影闪烁。李嵘定睛一看,一名黄衣女子穿过了水波粼粼的回廊,右手持着一盏红色灯笼,左手挽着一个红木食盒走进院中。来人正是莺莺。
莺莺看到他时为之一愣,嘴里啧啧两声,赞道:“我们奶奶常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刚才乍一看到您这身贵气打扮,再加上这通身的气派,我还当是天人下凡了。”
“你这丫头!”李嵘有些不好意思,“跟着你们奶奶多年,是不是全因着你嘴甜的缘故?”
莺莺见李嵘是个极好相处的性格,胆子大了些。她嘿嘿一笑,把点心和酒壶一点点码放在石桌上,随口聊道:“李相公,您要跟金大叔一起去应天府吗?”
李嵘摇头,“我此行去扬州,而他……”李嵘想起金大川去应天府投奔前妻一事,脸色变得凝重些。他顿了顿,才道:“他去应天府投奔亲人。我们这一路只是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