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啊!”莺莺点头,随之脸上换上了惋惜的神情,“唉,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
“淮安离扬州近,只需再行三四日便到了。然后您跟金大叔也要分道扬镳了吧?天地之广,您与金大叔这么好的关系,怕是以后都再难见面了。”她收拾好食盒,又嘟嘟囔囔道:“我们奶奶还说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话果然也说得没错!”
李嵘垂着头,微嗯了一声。
莺莺随后嘱咐了几句酒烈少喝,早点歇息就走了。现在青灰色的石桌上多了寸金糖,松子糕,白玉条等糕点,还有两壶散发着浓烈香气的酒。
李嵘原本最是喜欢江南的小食,可如今他勉强吃了几口,便觉索然无味。
全因莺莺的两句话恰好说中了李嵘的心事。近日来,他每每想到再过不了多久也要与金大川一朝别过,从此后会无期,心情都变得惆怅了许多。他望了一眼夜幕下的半轮明月,重重叹息一声,独自一人喝起闷酒。
接连几杯黄汤下肚,多少有些不胜酒力。又一杯酒才送到嘴边,就猝然被人端了去。李嵘的肩膀给人拍了一下,身后的人用低沉,缓慢声音问道:“离扬州越来越近了,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李嵘苦涩一笑,兀自拿起另一个杯子续了酒,“高兴啊,怎么会不高兴!”
饮了酒,他缓缓转过身,见金大川关切地看着自己。李嵘呆了呆,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遗憾与哀愁。他脸色郑重道:“今日之后再去扬州也就只剩三四日路程。等到了那里,你一定要在我家小住几天,让我尽了待客之道再走。才不枉我对你的一片……”
下一刻,李嵘自己先愣住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酒后竟如此口无遮拦,此刻便是要说谎遮掩也来不及了。索性,就不再遮遮掩掩。月光下的李嵘眼波流转,脸颊绯红,良久凝视着金大川。心中所想,跃然脸上。
金大川不禁怦然心动,深吸一口气,就着李嵘的酒盏,把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忽觉着恍恍惚惚的,鼻间满是熟悉的桂花香,不知是杯子上沾了那人唇齿间的味道,还是空气里夹杂了他身上的香气。
看着李嵘澄澈的眼睛,金大川不由得叹道:“可你是贵公子,我只是一介匹夫。日后我还怎敢高攀,与你交从甚密?怕是你家人也不会允许。”
“我家人?”呆了半晌,李嵘冷笑一声,“也不尽然!当初我母亲缠绵病榻,恰好赶上父亲过寿,府中摆台宴客。众人见母亲再也无法登台唱曲,也只道家中要少一个给他们唱戏取乐的人而已。”
提到母亲,李嵘心酸得红了眼眶,然而他还强撑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幽幽说道:“你实是不知我的难处!我虽出生在富贵之家,却是伶优所生所养的庶子。你……你千万不要有世俗之见,更不要低看我才好!”
“怎么会?”金大川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拉住李嵘的手,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且我发誓,即便有一日与你各奔了东西,日后也定会与你相会。”他语音微停,又问道:“你家住在何处?等我回了北直隶,必定登门拜访。”
李嵘心知金大川身背血案,再过一年半载也回不了北直隶,或许一辈子再难回到故乡。而他的态度是如此的诚恳,并没有丝毫敷衍。李嵘心酸地想了想,淡淡答道:“府衙的后街有个李家大宅。你去了那里跟门房只需报我的名字。”说着,他低下了头,缓缓摘下腰间的靛青色刺锦压金荷包,上面秀着一个赵体的嵘字。
提着荷包,李嵘片刻踌躇,脸上忽露出些羞赧的笑容。下一瞬,他慵懒地伸出手指勾住了金大川的腰带,借着酒劲往自己身前一拉,金大川便贴得自己更近了些。他顺手把荷包绑在了金大川的腰带上,才道:“这荷包上的“嵘”字是我母亲生前所缝制,跟了我多年,李家奴仆们都见过的,今日我送与你。”
可就是这入骨柔情的言语,却让金大川听得砭骨生凉。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李嵘,额头青筋逐渐暴起,过了半晌,才颤抖地问道:“你说的府衙后街……不就是那个洒金巷吗?”
此时,李嵘又几杯酒下肚,就有些如痴如醉了。他一手撑头,斜倚在石桌上,微笑看向金大川,摇了摇头道:“洒金,散金!我父亲经商一辈子,向来不喜欢洒金巷的名字,所以家里都习惯称它为府衙后街。”
“你父亲果真就是那个李元宝?”金大川声音极低,语速极慢,却是一字一字咬牙道出了那三个字。他冷冷俯视着李嵘,想起自己多日前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可那时他为何不说实话?一股怒火骤然从心底燃起,女儿受辱而死的前前后后,如同跑马灯般在金大川脑海中闪过。
李嵘面色似桃花般红润,兀自吟道:“‘元宝,元宝,狐掖做袄。白玉围墙,藏美娇娘。’这是大岭城里街头巷尾的儿童都会唱的曲子!你听说过李家大宅里的白玉台吗?里面住得便是母亲与我了!”
夜晚,起风了!
不知道从哪突然刮来的一阵寒风,冷冽得好像要沁入人的骨髓之中。刚抽出白色花苞的桃树在风中摇摆,凄冷月色下,犹如一只只摇晃的鬼爪,气氛越发诡异。
金大川感觉全身血液已经凝结住,只有心中思潮还在不断翻涌。眼前这个与自己朝夕与共,情意绵绵的年轻人,为何偏偏是自家仇人的儿子。想到自己女儿被李元宝侮辱致死,他愤怒而绝望地转身,不敢再看李嵘的眼睛,怕那双眼中的火热会融化自己对李家的仇恨。
李嵘陡然发觉了金大川的冷漠,心中不禁担忧起来。他抬头痴痴望着金大川。只见那个人正被清冷月光笼罩着,仿佛贴得很近,又似隔着很远。李嵘缓慢地揉着眼睛,很想看清楚,偏偏又看不清晰。
他挣扎着站起,踉跄一步扑进了金大川怀中,讷讷道:“金大哥,我只愿同你亲近。你可万万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李嵘一双清瘦柔软的手,搭在了金大川的腰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荡漾着脉脉春情,无边□□。
两人肌肤相贴,气息相闻。金大川闭上了发红的双眼,由着李嵘抱紧自己,他现在能轻易触碰到李嵘脆弱纤细的脖颈。只需稍用力,片刻便能结果了仇人儿子的性命,可他没想过要这么做。
耳畔是李嵘的呢喃,鼻间是李嵘的味道。金大川沉默着,全身肌肉绷得更紧了,一腔怨恨在这时肆意变成了无从倾泻的邪火。下一刻,金大川双臂用力抱起了醉酒的李嵘,任由着他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他抱着李嵘,边往卧房走,边在心中念道:“李元宝,你生前作恶多端,现在老天爷又把你儿子送到了我身边,或许就是为了让他体会我女儿生前所经历的痛楚。”
夜幕低垂,温柔的月色渐渐隐去。
亮着灯火的卧房中有惊呼之声传出,逐渐变为了低泣,到了后半夜又变成一声声诱人的细喘。激情之时,两人都乐在其中,不知是天上人间。
天蒙蒙亮的时候,屋子里灯终于燃至油尽灯枯。李嵘赤,裸裸蜷缩在凌乱的床榻上睡着,已经不再流眼泪了,表情一半委屈,还有一半却是餍足。
而金大川一夜未眠,心下惭愧。他本意是想见到仇人的儿子在自己身下受尽折磨,痛苦求饶,方可稍平复自己的心头之恨。至于从下半夜起,他在不知不觉中与李嵘情投意合,耸身逢迎,感觉仿佛遨游太虚,置身极乐,那真是梦里都没敢想过的事。
女儿金柳被李元宝害死,而自己身、心又皆被仇人的儿子勾引了去。金大川怔怔望着一旁的李嵘,暗自心惊:“金大川啊金大川!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你为何偏偏要迷恋上仇人的儿子?你要怎样跟杨妹交待呢?等你百年后,又要怎样跟你的女儿交代?”
第 16 章
◎前妻◎
心念未已,金大川暗叹造化弄人。他将目光极力从李嵘脸上收回,蹑手蹑脚地下床穿好衣服,最后轻轻打开了房门。
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李嵘悠悠转醒了。想到不久前金大川曾与自己共赴巫山云雨,不禁心下砰砰乱跳,闭着眼唤了声金大哥。然而他等了良久,屋里还是寂静无声。李嵘感觉有些奇怪,睁眼一看,不由得呆住。房子不过一丈二宽,两丈余长,可哪里有金大川的身影。他脸上微微变色,强撑起酸痛的身子,穿带好衣服走了出去。
他以为开了门便能够见到那个身影,然而这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莺莺正在院内的石亭里收拾昨晚吃剩的果盘茶点,就见李嵘从房内走了出来。刚欲上前问候,李嵘却先她一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勉强笑道:“莺莺姑娘早,你可看到金大叔了?”
莺莺见他举止怪异,表情僵硬,微有些吃惊,问道:“咦?您不知道金大叔已经离开了吗?”
“他走了?他怎么会走?”李嵘心中一凛,愣在当场。汪珩在不久前不告而别,已经让他颇为不解。今日金大川竟也如此待他?他不住扪心自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