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周围,弯下身子,小声与众人道:“爷爷算是问对人了!咱们这里山东与南直交界,来来往往人流多,消息最是灵通。最近坊间传言,说阿济格不久前已经拿下西安府。保不齐再过几日就要与多铎汇合,从西边攻到南直隶来了。”
“满人这么快就要打过来了?”
“对啊!您看现下满大街都在运输粮草,这还不是要开战的信号吗?”
汪珩听闻大为惊呀,心思似辘轳转动。兵法中的确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本以为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有战事,这么一看也就是近期的事了。只要到时死不了,就有机会让人高看一眼。
他立即拉过店小二轻声问道:“徐州城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算太远,二百余里的路程。脚程快的不到两天也就到了。”可店小二说着搔了搔脑袋,小心翼翼劝道:“不过这位爷,听小的一句,徐州城是不能再去了。您想啊,清兵万一真从河南那边打过来,势必会打到徐州。一般人逃跑还嫌太慢,谁还会——”
“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守徐州的是哪位将士?”汪珩截断了他的话,沉声又问。
店小二思考了一下,“上个月才换了一位总兵,好像是姓李……叫李成栋什么的……”
刹那间,汪珩眼中闪动着贪婪的精光。他这两日已在路上打探得清清楚楚。李成栋,字廷贞,正是信上所提到的那位,如今竟然已经升任总兵了!这个李成栋本是盗匪出身,年轻时追随李自成打天下。后来投奔了明朝廷,才有机会升官做了徐州副将。汪珩暗想:“我虽然出身低微,但岂会比不上一个强盗?”他摸了摸紧贴在胸口的信贴,两天前,他偷摸拿走的这封信就快要派上用场了。
想到自己这一刻与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只有咫尺之遥了,汪珩忍不住哈哈一笑,递过赏钱对店小二叫道:“好!让后面厨房做卤鸡,卤鸭,烤羊腿!还要上两壶最好的酒!后院的牲畜也要喂最好的饲料!”
“好嘞!”店小二接了钱满面堆欢,立马跑去了厨房。留下汪珩一群人交头接耳计划着什么。
金大川与李嵘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对望一眼,然后挑眉摇头,都不明白为何汪珩不打听去淮安的路,偏偏问起镇守在徐州城的将领。可此刻,他俩早已决定出了山东后独自上路,所以也没顾得多想,只以为是崔家奶奶的吩咐。
吃饱喝足,两人刚想上楼休息,忽听东面楼上传来了开门的吱嘎声。只见门里出来了一个圆脸丫鬟。小丫鬟满面惶急之色,一阵小跑下了楼。来到汪珩身后,她犹豫片刻,才开口恳求道:“汪标头,我家小公子这两日总是哭闹个不停……二奶奶请您帮忙找个大夫来瞧瞧。您看……”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垂头咬了咬唇等着回复,全然没有了几天前吆喝汪珩去训话的架势。
汪珩气定神闲地喝酒,态度间也没了几天前被叫去训话时的忧虑。反到侧身斜睨了丫鬟一眼,才转过头淡淡笑了笑:“嗯!知道了。最近的镇子也远在十里以外,我们人生地不熟,二奶奶也得给我找大夫的功夫不是?你先回去吧。”
丫鬟一愣,悻悻转身离去。金李二人也与汪珩一行人道了安歇后上了楼。直到他们进了房间,汪珩还在和兄弟们坐在楼下喝酒。李嵘只是隐约听得汪珩说“这事再耽误不得”这几个字。
屋内的火光跳跃着,明明灭灭,楼下酒家里的说笑声清晰的传来。李嵘挑灭了油酊中的灯捻,他深深叹了口气,想到命运安排自己与汪珩在茫茫人海中相聚,心里由衷生出的感动与感激。但是,随着山水一程,这份纯粹的感情渐渐变了味道。八年前与汪珩分开,那时的自己还是个不懂人事的孩子。所以究竟汪珩是怎样的人,一个幼小的孩童又怎能辨得清呢?
是夜,星月交晖,透过窗纸在屋内铺下一片银色。
三更时分,忽地,寂静的客栈内传出了几声婴儿的哭声,声音甚是尖亮。然后廊下开门,关门,细碎的脚步声,女人的细语声响成了一片。李嵘被吵醒,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没了睡意,心里想着:“或许是请来大夫已经在给崔家公子看病了。”
没一会儿功夫,金大川跟着转醒,如同梦游一般,缓缓坐起了身来。
“你也是被吵醒的?”李嵘边轻声说着,边拿脚丫轻轻碰了他一下。
光洁的脚□□着,踩在银色的月光里,苍白而纤细。如同羊脂玉雕琢而成。这双脚不如女人的金莲,却是有另一种带着力量的美。金大川咽了口唾沫,竟情不自禁抓住了那只蹬在自己腿上的脚丫,由衷赞道:“嵘哥,你的脚……也很美。”
“你……先放开!”李嵘脸上忽觉滚烫得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瞧着金大川,胸口砰砰乱跳,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原本,金大川沉睡初醒,还有些糊里糊涂。突然间,一只玉足出现在眼前,便以为自己正在梦境之中。双足如雪,若虚若实,亦真亦幻,没有头绪。如今听得李嵘问话,心里一惊,睡意瞬间去了七分。他捧着脚的手抖了一抖,想要立马放开,却又在放开的瞬间,生出了不舍。
金大川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那痴痴的眼神盯得李嵘不由得骨头都酥了。他轻噫一声,感觉足踝处被越攥越紧。
月光中,他们相对而坐。你瞧着我,我看着你,僵着的姿态犹如两尊雕像。
李嵘并不抵触金大川的碰触,只是惊诧于那句话背面的心思。他想起那天泰山遇狼两人携手而行,自己对金大川骤然生出的爱意,只觉今时今日,又重温了当时的柔情,心里不禁多了几分蜜意。他垂眼轻咳一声,缓缓抽回脚。腼腆的表情,像极了闺中女子。
看到此景,金大川何尝没有动心?李嵘月光下肤色胜雪,眼中似含着一汪清水,正如他梦中所见。“若非是见到心上人时的羞怯,哪里还能找到第二种解释呢?”想到这里,金大川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是了!李嵘莫非对我也……”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心心相惜,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份不一般的情愫。但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再多说一句。
万籁俱寂之中,门外廊上传来一阵走动声。很快,有人在门上嘚嘚嘚敲了三下,轻声叫道:“恩公,在吗?恩公,还在吗?”原来是崔二奶奶身边的圆脸丫鬟在敲门,不过此时她的声音颤颤巍巍,听上去似乎极为惊慌。
“我去开门!”金大川突地心中松了口气,叹这敲门声来得及时。他错开与李嵘对视的眼睛,跨步下床,跑去开了门。“这么晚了,何事这么着急?”
外面丫鬟显然还在害怕,但这一刻见到了金大川开门,脸上立马透出了些惊喜的光采。她急忙朝着金大川行了个礼,问道:“恩公,您二位与汪标头交好。您……您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金大川脸色稍变,问道:“什么意思?他不是去请大夫了吗?难道还没回来?”他眺望一眼东面的客房,房中灯火通明。房门上隐约映出乳媪丰满的身形,正抱着哭泣的幼儿在屋内来回走动着。
李嵘也已经冷静下来,走到门口皱眉问到:“发生什么了?”
“早些时候,他们一起出去了。”丫鬟对二人点着头,随后哽咽一声,“可直到现在,汪标头他们还没回来呀。”她缓了缓情绪,又接着道:“而且连屋内的包袱都不见了。这里离淮安还有好几百里,他们要是再也回不来了,那我们……”说到这里,她立即摇了摇头,似是这么做就可以不再胡思乱想。
这个丫鬟约十四五岁的年纪,脸盘圆圆的,眼睛也圆溜溜的。此时她兀自强忍着,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崩溃的情绪。可噙着泪说话的模样让金大川恍惚间看到了自己逝去的女儿。他眼中露出慈爱且怜惜的神色,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小丫鬟的头,温和道:“丫头,别着急。咱们先一起去看看。”
丫鬟抬眼看着金大川,面上充满了感激与信任。她轻嗯了一声,道:“多谢恩公!”
三人转了一圈,果然发现客栈内内外外都早已没了汪珩一行人的踪迹,就连同行的两辆马车也不见了。叫醒店小二一打听,才知道汪珩几人好像是连夜赶往徐州城去了。
?? 南直隶 ??
第 14 章
◎淮安山阳◎
“怎么可能?我与汪珩相识多年……”李嵘脸色煞白,怔怔瞧着空荡的马坊。只觉全身冰冷,后背更是被冷汗浸透了。他发觉从这一刻起,汪珩的形象在自己的脑海中,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至此,丫鬟再也坚持不住,呜呜哭出声来。她“咚”一声跪在了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对着金李二人频频叩首道:“恩公才是大仁大义的真君子!我们奶奶总说‘好人必有好报!’,求求您二位,再帮帮我们吧!”
等到后院的公鸡第二次打鸣了,此刻过了五更天。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间一片虚无。
李嵘一人坐在幽静黑暗的房内,想起身在扬州时的童年。他清清楚楚记得,有一日他在学堂内忽见汪珩与另一个富家子弟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