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珩确实认识一个叫做李嵘的孩子。李嵘父亲是个北方做皮毛生意的富商,母亲朱氏出身苏州昆山县,曾做过秦淮河上的清倌人,长相十分貌美。一朝得了富商倾慕,被养在扬州城内的宅子里做起了外室,出手阔绰,衣食无忧。
而与这对母子相比,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汪珩打小便与母亲作为奴仆,陪伴和伺候那对母子。他依稀记得李嵘懦弱得像个姑娘,每每被其他孩子欺负,自己都像个兄长般帮他出头。
可就在弱冠那年,母亲不幸去世。王嵘母亲对他毫无怜悯之心,以家中不便收留成年男子为由,将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打发出了宅子……有谁能体会到他这么多年来只身一人在外奔波所经历的辛苦?
汪珩细观马前的男人,清瘦的身段,惊艳的眉目,已出挑得与朱氏极为相似。他脑海中思潮翻涌,清晰地记起那个女人赶他出门时的冷漠态度。她说:“这宅子中不再留你了。你走吧。”
年轻的汪珩一步步跪上前去,磕了几个响头,哭道:“奶奶,我已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我母亲服侍了您多年,如今她不在了,从今往后我可以给您看家护院,我还能照顾嵘哥!”
朱氏想了想,还是轻轻摇头,把他扶起送到门边,又道:“这宅子如今只剩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我就不得不避嫌。今后是要考取功名,还是出门学个手艺,再或是去参军,你可以自己做主了。快快收拾行李,离开吧!”
试想一个不久前才失去亲人的伤心人,突然又被逐出了家门,他面临该的是怎样的绝望?汪珩想到这里,眼里带了怨怒。
早春,乍暖还凉夜。十几个明亮的火把被山风吹拂着,发出腾腾的声响,燃烧得格外猛烈。可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起来。
近日来,恼人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汪珩心里不禁更为烦躁。刚要向李嵘矢口否认,眼光一瞟,在他手上的信封上停住了。“徐州城副将李廷桢?”心中默念完,汪珩微微皱眉,心中想着:“副将?莫非李嵘还认识这么大的人物?”他城府极深,心中不禁对对面二人好奇起来。
从马上跳了下来,汪珩围着李嵘转了两圈。紧蹙的眉尖逐渐舒展开,惊诧道:“你……你真的是嵘哥吗?你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
“是我,是我!”李嵘连声答应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副衣衫褴褛的样子,哪里还有大户人家公子的模样。他低声叹息道:“现下时局动荡,我此次要回扬州,低调些上路总是没错的。”
“嵘哥,竟真的是你!”汪珩豁然握住了李嵘的手,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激动得流下泪来,“嵘哥!为兄这几年想你想得好辛苦!”两人霎时抱头哭在了一起,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别有伤感。痛哭一会儿,汪珩拭干眼泪,茫然看了一眼他身后沉默不语的金大川,问李嵘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山东?奶奶呢?”
李嵘呆了一呆,垂首沉重道:“佩玉哥,你有所不知。那年你匆匆离去后,我与母亲就被我父亲接回了北方。她……她一直不能习惯北方的生活,去年初在家中病世了!”
汪珩一怔,心里忖着:“才几年不见,朱氏竟然会命薄如此?可真是大快人心啊!”他阴郁的脸色稍稍得以缓解,连嘴角都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但目光又一转,忽然发现金大川正冷冷盯着自己,立即侧过脸轻咳一声,缓缓安慰道:“你母亲最是疼惜你,愿她在天有灵,保佑你此生顺遂无忧。”
李嵘红着眼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身后的金大川轻轻拉到身边。“佩玉哥,这位是与我一起赶路的金大哥。我此次回扬州,身边没带仆从。路上好几次遇险,都是这位金大哥帮我化险为夷。”
汪珩心中一动,寻思李嵘认识的人应该非富即贵,难怪会看不上自己扔出去的那点钱。他即刻收回了银子,对金大川拱了拱手,赔笑道:“金兄弟,我姓汪,字佩玉。对不住!今日怪我心胸狭隘,刚才多有得罪。感谢你这一路来照顾嵘哥。”
金大川见他态度变得谦和许多,也跟着作了一揖,沉声道:“鄙人姓金,名大川,大岭城人士,幸会!”
见两人寒暄过了,李嵘问道:“佩玉哥,我们刚才也在山中遇到了狼,现在想在村里找一处过夜地方。你知不知道村中哪里有客栈?”
汪珩摇头,“这里靠近狼窝顶。村子不大,没有落脚的客栈。”
李嵘一时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垂头叹了口气。
不过汪珩又接着道:“不用担心。我们在这村里包下了两处院子,兄弟们挤一挤应该可以给你们空出房来。如果你们不嫌弃——”
“当然不会!而且我与金大哥住一间就够。”李嵘欣喜。
汪珩微微一笑,牵马前行,“嵘哥跟我来!”李嵘紧跟了过去。
两人转眼已走出数步,金大川默默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思绪如同雨后缠绕在一起的柳枝,飘飘荡荡,紊乱的很。
在南下的这一个月中,他早习惯了与李嵘称兄道弟;习惯了与李嵘并肩同行,同寝同食。但是,他此刻看到了李嵘的另一个“异姓大哥”,看到李嵘与他人说笑,这一切都使金大川内心感到了久违的波动,是那样酸涩而陌生。
进了村子,金大川被安排在了一个院子的西厢房中。这院子虽不属于什么富裕人家,但院子颇大,里面四五间平房,停了两辆马车。靠近自己窗户一侧有口井,几棵梨树围在井边。
稍加打听,原来妇孺都住在旁边的院落中。为防恶狼再一次骚扰,汪珩向女眷院子外增派了守夜的人手,这样一来自然能够顺利空出一间屋子。现在屋内生了炉火,温暖舒适,床上的被褥叠得整齐。
金大川推开窗,只见正房内烛光摇曳,昏黄的窗纸上映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形。一双影子靠在一起,态度极为亲切,时不时屋内愉悦的说笑声传进院内。
正房里说话的正是汪珩和李嵘。两人聊得开心,汪珩从柜中取出一壶酒,倒了一杯给李嵘,说道:“天地之大,今日咱们兄弟能够再聚就是缘分。来!陪哥哥喝了这一杯!”
“好!”李嵘拿过酒,一饮而尽。他平日并不沾酒,此刻辛辣的酒液滑入口腔,刺激得他忍不住倒吸冷气,看得汪珩哈哈大笑。李嵘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放下酒杯问道:“说起来还真巧,佩玉哥怎么也来到了山东?你从家里出来之后,就做了标客吗?”
“是,都做了好多年了!”汪珩点着头,亮出了自己的黑色腰牌,上面六个赤红大字:淮安山阳永顺标行。他微有不悦地皱眉,冷声道:“可这趟标真是麻烦得很!托保的人本是淮安大户——崔家的二爷与二奶奶。年初崔二爷带二奶奶去山东禹城探亲,奈何淮安传来消息说商铺有事,二爷便带几个小厮提前几天坐船离开了。”
随之,他郁郁一叹,接着道:“这崔二奶奶却是有个晕船病的,想是来的路上受够了坐船之苦,便再也不肯坐船回去。可你不知道,近一年多来朝廷光顾着打仗,泰安这边闹了狼灾也没人管。冬天狼饿极了的时候,冲下山叼了小孩就跑。再往后天色还没入夜,家家便大门紧锁,再不见客。我们这一路日出上路,日落休息,走得小心翼翼。不成想,山东泰山中的恶狼最为猖獗,今晚便出了这档事!”
汪珩拿起酒杯,仰头猛灌一口,摩挲着向手里的牌子悲戚道:“这次我们让崔家二奶奶受惊了,等日后回了淮安,我们兄弟几个少不了要挨罚。只可惜不知道还能不能在标行里混下去!唉,怕是难了!”说完,他又是重重一叹。
“……狼,狼是恶畜!所以这种事怎么能怪你!”李嵘喃喃着安慰他,心中却不由得替汪珩惋惜。李嵘心中熟知,巨商富贾之家的苛刻往往可以断了普通人的生计。这回雇主路上出了事,走标的免不了要受责罚。他本还想与汪珩叙叙旧,但一看他满腔愁绪的样子,也不便再问,只得陪着汪珩默默喝起酒来。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来山东了?”汪珩岔开了话题。他的目光移到了李嵘的前襟处。那封给徐州副将的信随着李嵘喝酒的动作,从衣服里露出了一角。汪珩伸手指了指,若有所思问道:“信上这位姓李的官爷是你家长辈吗?”
第 10 章
◎汪珩◎
如今三旬酒过,李嵘脸皮发紧,头脑发昏。他一把摸出胸前的信件,拿在手中定了定神,淡淡道:“实不相瞒,虽然我与这位李廷桢副将虽都姓李,但我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这封信里的内容。”
汪珩见他神色不定,心里不禁有点怀疑,猜想是李嵘不愿意说,也不着急追问了,心道声“狡猾”。他放宽了面色,含笑诱劝道:“没有关系!嵘哥如今已经长大了!你的私事,我一个外人的确不便知晓。不用说了!”一时间,语气中充满了疏离与无奈。
“我……”李嵘听后大为尴尬,心中想着自己与汪珩一同长大,感情自然不是寻常朋友可比,哪里用得到过多提防呢?想到此处,他长叹了一口气,对汪珩坦白道:“佩玉哥,自幼你我之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有些事本打算一辈子埋心里,但我现在愿意说给你知道。我这次南下是要回到保障湖给母亲建个衣冠冢。可这一路,我遇到了不少事,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