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即便泡在温热的泉水中,他们还是止不住地遍体生寒。不知过了多久,火把熄灭了,林间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不知又过了多久,林道上终于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与愉悦的笑声。那一行清兵在林道上呼喊了几声江行,没有过多停留便飞快离去了。
恐怕今夜再多生事端,两人上岸后立即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物,又草草埋了尸体。然后驾着牛车,拉着江行的骡子,连夜离开了燕山。
第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地面的时候,远远就见通州城北的佛塔顶闪着耀眼的金光。
金李二人赶了一夜路,现在人困马乏。牛儿晃晃悠悠走在通州城郊的土路上,在距离城门外数十丈的地方停下了。金大川回头问道:“李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李嵘点了点头,望向金大川的眼中带着感激之情,干脆道:“我还好。”可他脸上浮现了病态的红润,眼眶微微泛着灰青色。看起来憔悴且虚弱。
金大川皱眉,望向通州城城门外进进出出的行人,发现有很多汉人还未剃发,心中稍稍安定,“那咱们现在就进通州城,先找家客栈休息一日,明日再去乘船。看你的样子,病得不轻,怕是禁不起折腾了。”
李嵘一怔,心里一阵感动。他的确乏累得快要坚持不住。可他随即想到昨晚自己杀了人,又不免担心,皱眉道:“但是——”
金大川驱车前行,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道:“才过去几个时辰。那些兵不可能这么快追过来。”
自北城门入城,街道上熙熙攘攘,道路两侧数不尽的店家商铺,非常繁忙。这一路,两人再没碰上突发状况,更没有满人士兵前来纠缠。但在他们心中,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仿佛每位路人投来的每个眼神,都透着对他们的猜忌与恶意。
快走到城南,才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两人默契地只要了一间房,两个卤菜,两个馒头,端到房中吃了,才在床上一里一外,很快睡去。
这一觉金大川睡得安稳。再醒来,夜色渐深,鼻子边萦绕着茉莉花油的味道。屋内没有点蜡烛。窗外的灯笼被风吹的摇摆不止,微弱的烛光从窗棂中照进来,屋里流动着朦胧而斑驳的光影。
他侧头看去,只见李嵘似是感到了寒冷,他眉头轻皱,本能地缩在自己身边沉睡着。鼻尖的香味正是从他衣服上撒发出来的。金大川从没与男人同床共枕过。此刻有了感受,竟也不觉得厌恶或奇怪,反而打心底生出一种被人依靠的责任感。下一刻,他轻轻扯过被子盖在了李嵘身上,再次合眼睡去。
李嵘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噩梦。梦中不是被满人按在地上,便是被血淋淋的鬼魂索命。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又有缠缠绵绵的水声传来,似是回到了山林中的温泉边。他心中一惊,猛地坐起醒了。
金大川听到床上动静,手里端着一碗刚倒好的汤药走了过来。看李嵘神色大好,心里松了口气。“总算醒了。你还生着病,先把药喝了吧。”
李嵘见到了金大川,心中一喜,内心顿时充满了安全感。也不问碗里是什么药,听话地接过就喝。喝完抹了抹嘴,轻声问道:“现在几时了?”
金大川道:“马上寅正三刻了。我已经跟店小二打听过,今日卯时二刻有大船南下。”
李嵘看向窗外朦胧见亮的天光,知道不能再多耽搁了。俩人路上买了足够的吃食,牵上牛车和骡子,直奔城外大运河码头。
老远就听到开船前祈福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红色纸屑漫天飞舞,如同过年般喜庆。岸上船上,皆是人头耸动,叫好声一片。再看奔腾向南的河水,李嵘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金大哥!咱们终于可以走人了!”
可是金大川此刻却有些心神不宁。隔着老远,他就注意到了码头边站着的一队官差,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周围众人,而不远处的告示牌上贴了几张白底黑字的逮捕令。
其中一张逮捕令上的画像让金大川看后瞳孔骤然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画中男人高鼻大眼,眉间一道深陷的皱纹,看着越发与自己相似。这时一路人在告示牌下为围观群众高声念道:“逮捕令:疑犯——金大川,大岭城人士,杀人越货,罪无可恕……”
金大川像被命运狠狠抽了一鞭,失望,懊恼,无助种种悲哀的情绪,刹时间涌上心头。他拉起缰绳,在前往码头的人流中匆匆掉了个头,一口气沿着滚滚奔腾的河水向南奔去。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困住他的鬼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不知沿着河道走了多远,金大川逐渐镇静下来。忽听得身后跟着“踢嗒踢嗒”马蹄声。他回过头一看,愕然发现李嵘居然骑在骡子上跟了自己一路,心道:“既然通缉的是我,何必再连累了别人!”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拱手道:“李公子,我没事。你快回去坐船吧,到扬州也才二十天左右。咱们萍水相逢,就此别过了!”
李嵘本来还有些担忧,终于盼到金大川肯说话了,紧蹙的双眉便舒展了一些,“金大哥,我刚刚算过了。此行两千多里,翻山越岭到南直隶要三,四十天。咱俩要是能结个伴,总比一个人上路无依无靠要好过得多。你若不嫌弃小弟……”他不疾不徐地询问,态度中却带了坚决。
码头上,李嵘自然也见到了那张通缉令。眼前南下的船即将离开,可当他回头再看面如死灰的金大川,终是下决心要做无愧于心之事。
“你……”金大川愣了愣,突然觉得自己冰冷而麻木的心房中,燃起了一小簇温热的火苗。直觉这份情谊实在太过深重,心中矛盾至极。他呆呆看了李嵘半晌,叹了一声:“唉……这又是何必!跟我这么个通缉犯结伴,一路上免不了要吃很多苦头的。”
起初,李嵘听到金大川让自己不要再跟,心中一阵惘然。再听下去,才明白他是为了不连累自己才遣自己离开。李嵘展颜一笑,温和道:“世人都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小弟在阳春三月回到扬州,自然是最好的!我们先进山东,或许那边满人不多。然后下到淮安府,再去……”是以,金大川也不再推拒。二人当下商量了南下路线,一路向南出发。
两人未免沿途再生事端,行事十分低调。李嵘脱下锦衣狐裘,在成衣铺买了一身平常人家穿的棉布麻衣换上。他们专挑小路走,每每会在傍晚住下,第二天一早再上路。白日里,就在路上吃些干粮,喝些清水,便又匆忙前进。
时光流逝,转眼就到了一月底。
所幸一路无事,经过河间府,景州,就已经下到山东境内。再过黄河便到了济南府。金大川虽然从没出过北直隶,但他素闻山东西面富庶。可出了济南不久,就见路过村县生意越发萧条,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很难找到一处住处。
这日到了傍晚,还是难以找到一家尚未打烊或有空房的客栈。两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盼着找到个过夜的地方。泰山附近山道崎岖,杂草丛生。此刻天色渐暗,夜幕下无月无星,入夜后更是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李嵘与金大川并肩坐在车头,让骡子跟在后面。就这么走了不到一个多时辰,天色彻底黑了。火把的光亮只能最多照到周围一两丈外,再远的地方便是一片漆黑,仿佛有什么东西隐遁在黑暗之中。
?? 山东 ??
第8章
◎狼患◎
自打进山,跟在车后的灰皮骡子显然有些焦躁。它速度时快时慢,还一个劲的踢踏着脚下的碎石,嘶嘶地打着响鼻。
李嵘心下不安,举高火把望向车后。谁知当他的目光刚移向身侧,突然发现右前方不远处的黑影里飘着两双绿油油的眼睛,如鬼火一般直直地盯着他们。他心口剧烈地起伏,打着火把的手颤抖个不停。他紧紧地盯住那一排绿眼睛,半晌抬手拭了一下额角,悄声问道:“金大哥,你……你看右边那个土丘上,是……是狼么?”
话音刚落,金大川已经牢牢捉住了他打火把的手,“它们轻易不敢扑上来的,不要怕!”其实金大川早已注意到了那些诡异的光点,一直没说也是担心李嵘会显出害怕的神色。他稳住气息,冷声道:“手别抖。只要火不灭,咱们就一定能够活得下去。两人对望了一眼,心里清楚这时再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装做若无其事,继续赶路。
事实上,金大川心里也没底。他缓缓抽出了垫子下的大刀放在身侧。幼年时,他经常同外祖父在燕山中狩猎,外祖父曾提到万一遇到狼,最忌讳自乱阵脚……他脑海里快速的回忆着外祖父曾嘱咐过的话,心里多少有了些主意。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过,吹得二人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忽然间——
金大川无来由地爆发了一阵高亢激昂的长笑。夜深人静,深山老林,这笑声回荡在山间越发地响亮,似是无法停止。笑完,他大声吆喝着:“嵘哥,我那日看到了你在崖边唱戏!你介不介意给大哥来一段。”
经过金大川的鼓励,李嵘情绪平复了些。他留意到那两只狼在听到金大川夸张的笑声后,稍稍与车拉开了一些距离。虽然还是一直在几丈外尾随,但是轻易不敢靠得太近了。李嵘看得心中一喜,心道原来恶狼也会怕人,随之大声回道:“好!既然……既然大哥不嫌弃,小弟就献丑了!”他清了清嗓子,提高音调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