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群旌旗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一出水磨调子唱得失去了特有的柔肠百转,粗犷如同行军的口号,满是无所畏惧的豪气。金大川听得意犹未尽,时不时和着拍子唱两句,大呼:“好听!好听!”洪亮的声音响彻山间,历久不绝,很快减轻了他们的恐惧。
在这个春寒料峭,恶狼紧随的诡异夜晚,山中二人居然表现得好似在风和日丽的暮春,约去郊外踏青的闲人。
陆陆续续唱了一折又一折,不知过了多久,骡子不再打响鼻,而是安安静静地跟在了后面。等李嵘想起回头查看时,发现那两只狼早已经消失在林间了。
眼见脱离了危险,两人激动得拉住了对方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一个月来患难与共、舍命相交的生活,让二人的情谊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发亲近。李嵘感觉着金大川的手掌,那上面上有因打铁而磨硬的老茧,粗糙无比,却也因此更加宽厚而有力。他暗自欣喜,庆幸与这个人走一路,每每遇到危机,都能化险为夷。
心念几转,李嵘脸上发起烧来,望向金大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
牛车前行走进一处山坳,二人眼前一亮,就见前方山脚下似是矗立着一个村落。沉寂的夜幕下,还有房子飘出炊烟,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烛光。仿佛见到了曙光般,两人赶紧往山脚赶去。
可还没来得及进村,就听村中隐约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哭叫声和狂躁的犬吠之声。片刻功夫,村子里各家各户都点了灯,敞开了大门,男人们纷纷打着火把,拿着锄头或耙子冲了出来。岁数大的老人也帮着叮叮当当敲着锣。寂静的村子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喧嚣。金大川眉头一紧,收住了手里的缰绳,“等一下,看看村子里面发生什么了?”
正说话间,就见一队男子骑马跑到了村口,打头的一人急切吼道:“包抄它,狼要往山上跑啦!”刹那间,烈烈风声,人的吼叫声,铁器敲打声,犬吠声在村外响成了一片。
李嵘定睛一看,凛然大骇。只见重重火光中,冲出一只尖耳,廓嘴,吊睛的大灰狼,竟比刚才山中见到的黑影还要大上一圈。它矫捷地冲出了人马的包围,直直冲着牛车的方向跑了过来,森森白牙间还叼着个什么东西。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狼嘴里叼着的东西逐渐变得清晰。待再看清一些,李嵘瞳孔猛缩,惊叫道:“是个婴儿!”大灰狼嘴里叼的正是一个白色的襁褓。
金大川立即站起身,飞速抓起袍子下摆在腰间掖好。就在恶狼与牛车飞身而过的瞬间,他迅捷地跳了出去,握着大刀对着狼脖子猛地挥出,大喝道:“畜牲!哪里逃!”
野狼何等机敏,一闪躲过,可嘴中的婴儿还是被它不小心地掉在了地上。眼看到嘴的食物丢了,它不甘心地低伏下身子,夹紧尾巴,呲着獠牙,冲着金大川低声咆哮。就在这须臾之间,身后村民已经追了上来。
灰狼终于感到了自己大势已去,不再执着于地上的孩子。它退后几步,三两下窜到了骡子旁,高高跃起一口咬上了骡子的喉咙。这一口又准又狠,金大川还没来得及挥刀驱赶,它已经从骡子身上跳下,嘴里叼着一块皮肉,转身逃回了山里。
骡子瞬间感到了剧痛,奋力地嘶鸣,狂性大发。然而它的缰绳连在牛车上,前进或是后退都不能够,只能拖着牛车来回挣扎。不出片刻功夫,前腿一跪,歪倒在了地上。
“汪!汪!”几只老猎犬狂叫着冲进林中,倏忽不见。五六个穿着灰蓝色绵衣的人,骑着马,背弓拿箭,在暗夜中紧追不舍。金大川也往山道上追了几步,直到那个乱窜的狼影和数点橘红色的火光消失在了弯道处。
李嵘被这场恶斗吓得面无血色。忽听婴儿啼哭,赶紧过去把婴儿从地上抱了起来。襁褓上沾了黄土,里面的孩子正梗着小脖子,咧嘴大哭,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好在性命无忧。
李嵘放下了心,抬眼便见一位穿了鹅黄色锦帛长衫,哭得眼眶红肿的年轻妇人踉跄着跑了过来。她发髻高挽,额角几缕乱发,奔至近前时一把抢过婴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额头贴着孩子的脸颤抖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得见孩子平安无事,她含着泪笑了。可一回想刚才的惊险,就忍不住再次哭得梨花带雨。
两个穿着灰棉袄的丫鬟紧跟在后面,给妇人披了条貂皮长袄,肯求道:“二奶奶,汪标头带人去抓狼了,您快跟我们回去。”
金大川此刻已经赶了回来,见到面前突然多出来的女人们怔了怔,赶紧收了刀。就见这妇人神色憔悴地对他们微微俯了首,由着下人搀扶着离开了。一个圆脸小丫鬟偷偷瞄了金大川一眼,才对他们一伏身,郑重谢道:“多谢二位英雄救了我家小公子。一会儿自会有人前来答谢二位。”说完转身离去。
金李两人面面相觑。他们自始没想过要对方感恩戴德,听完这话,心里多少有了些不自在。待人走远,二人赶紧打着火把四下瞧了瞧。这一瞧不要紧,心中皆是一凛。骡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脖颈上有个碗口大的血窟窿,涌出的大量鲜血浸湿了它的鬃毛,估计死去有一会儿了。
虽然这头骡子脚力不如自己曾经的“乌云”,但它这一路勤勤恳恳驮着自己赶路,从不懈怠。李嵘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为骡子的死亡感到悲伤惋惜,喉头哽了哽,方自垂眼叹了句:“罢了,愿你来生不用再做牛做马!”愧疚半晌,他解下了马缰和马鞍,余光中就见一个白色的东西缓缓飘落。
定睛一看,原来是马鞍的暗兜中掉出一封从没见过的信件。李嵘捡起信封,移到火光中缓缓读道:“徐州城副将李廷桢大启。”他侧头疑惑看向金大川,“李廷桢?”
金大川也皱眉,嘴中念着:“徐州城副将李……”心思一转,忽然想起那日江捕快被满人晾在林道上时,曾提起过要投奔徐州李副将。他小声道:“应该是那个江捕快的信。”随后,他把那日林中所见据实告知了李嵘,并推断这个李廷桢应该就是当时江行想投奔的那个明朝官员。
“哦,原来如此。”李嵘重重一叹,不得已又回忆起了杀人的那晚,脸色有些苍白。
这时,耳边传来了嘚嘚马蹄声,追狼而去的那队人已经从山里出来了。然而他们身后空空如也,显然这次“狩猎”一无所获。
为首的男人约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腰配大刀端坐在马上,一副气宇轩扬的模样。可他此时嘴唇紧抿,神色十分难看。他骑马走到李金二人面前便停住了,利箭般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二人的穷酸扮相,冷笑道:“山东狼灾泛滥,今日多谢二位救了孩子。”说完,他从腰中掏出一锭银元宝,在二人眼前一晃,“五两银子,赔你们兄弟一条骡子,剩下的钱拿去做点小买卖吧。”随手便把银锭子掷到了金大川脚下。
金大川垂眼,瞥了一眼半埋入土中的银子,动也没动。
男子挑眉,淡淡道:“怎么?看不上吗?还是想要更多?”
金大川看也不看他,冷声道:“不用客气。兄台拿这锭元宝多雇些人手抓狼吧!”说罢一拱手,似是不愿再这里多做片刻停留似的,拉过李嵘转身就走。
可这回一向听话的李嵘像是被定住了。他轻轻抚下金大川拉着他衣袖的手,弯腰捡起银子,仰头望着马上的男人。火光中,李嵘睁大了眼睛,唇角微抬,一张精致的脸庞,隐隐泛出一丝红光,似是带了惊喜之色。
第 9 章
◎中山狼◎
“你……你是……汪佩玉?”尽管李嵘压低了声音,还是难以掩盖心中激动的情绪,语带颤抖道:“你是汪珩,汪佩玉!你可还认得我?”
金大川看着举止怪异的李嵘与马上的陌生人,如坠五里雾中。
不过,现下还有一事金、李二人有所不知。汪珩正在因恶狼逃脱了追捕而极度恼火。他既是一名标头,走标所要做的便是保证雇主的人身安全。可谁料今夜竟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再抓不到差点叼走孩子的畜牲,雇主少不了要怪他不尽心。挨上几板子都是小事,万一被赶出了标行……这么多年来付出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汪珩心事满怀,瞟了眼马前说话的男子,脸色更加阴郁。他想不透,自己多年来只接触乡绅名流,富户巨贾,如何会认识一个灰头土脸的贫民。更想不透的是,为何对方会知道自己的表字,还激动地问自己是否还认得他。即便跟这种人有过照面,也最多不过是点头之交,哪会有更深的情谊呢?
他高傲地抬起头,耐着性子客气道:“鄙人与这位兄弟素未平生——”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但言下之意是陌生人切勿乱攀关系。
“是我啊!”李嵘赶紧接话,眼中有泪光闪烁,“我是李嵘!才分别八年而已,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嵘哥?”不经意间嘴边冒出了这两个字,汪珩暗暗吃了一惊,心头怦然震动。多年前的回忆慢慢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