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内,两人再次相遇,还一起经历了如此危险的情形,自是天大的缘分。劫后余生,就感觉得世间一切危机与劫难也不过如此,心下反而泰然了。
金大川偏头打量着李嵘,见他面色憔悴,问道:“你一个富家公子,昨晚怎么会跑去荒寺去住?没带够银子住驿站么?”
李嵘摸了摸腰间鼓鼓的钱袋子,然后尴尬笑了,讷讷道:“不怕金大哥笑话,我……我其实从未独自出过远门。昨日晌午过后就……迷了路,在山间辨不出方向。”火光照着他的脸,他脸上染了红晕,看着倒是多了些好气色。他叹口气又道:“等到我找到官路返回昌平城时,城门已关。我就想起了白天多次经过的荒寺,打算进去歇一晚再走。可谁成想……”他面色渐沉,目光闪动,抿紧了双唇。
不等他多言,金大川对着火光慢慢点了点头,透了一口长气,平静道:“别想了。那事过去了。好在咱们没丢了性命。”
李嵘心中更加感激,眼睛也有些湿润。人海茫茫,自己竟走运地遇到了一位贴心的大哥。一时间,情感上不免生出了敬仰与依赖。
待心下安定,他望向门外的一泓温泉,“金大哥,你怎么知道山中此处有个休息的地方?”
金大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光秃的树林中,点点雪花飘落,只有温泉上浮着缭绕的水雾。“燕山山麓上,自古就有汤泉。我外祖父曾是山脚下的猎户。我年幼时常随他山上打猎,路过几次这个村子。别你看这群村民在深山中居住,可他们生活富裕,祖上多是给朝廷效力过的将领。衣锦还乡后,就隐居在这片山坳中。”他沉吟半晌,又缓缓道:“没想到啊!百年后,这村庄都还在,可大明朝却亡了!”
话题陡然变得沉重,李嵘也长长叹了口气。屋内片刻的宁静,他又开口问道:“金大哥,您此次出门是要去往何处?”
“去应天府寻亲。”提到应天府,必然会想到杨氏和儿子,金大川心里顿时充满了甜蜜的想念,脸上也带上了笑意。
“应天府?那真是太巧了!”李嵘语气惊喜,“我此次正是要去扬州。咱们可以一路结个伴。”金大川听闻点头,淡淡道了声好。
李嵘仔细打量眼前浓眉大眼,高大威猛的北方汉子,金大川眉心间一道川字纹,深得犹如刀刻一般,意外地使他看上去更加地沉稳可靠了。待收回眼,李嵘接着问道:“金大哥在关外没有家人了么?”
良久,金大川黯然一笑,心里的甜蜜变成了满怀的忧愁。他长长叹道:“有过,有过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呆呆盯着门外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他记起与杨妹提出和离那日也是个下雪天,天空与今天一般晦暗。
“吱嘎——”,黝黑的铁匠铺后门打开了。杨妹拿着食盒缓步走来,看上去清瘦了不少。越渐宽大的裙裾拖拉在地上,沙沙作响。自女儿出丧,夫妻二人再也没凑在一起说过话。他们青梅竹马长大,金大川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他知道杨妹一定在内心中怪他,怪他在女儿死后没能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抬首望去,就见杨妹面无表情,在桌上放下碗筷便要离开。“等一下。”金大川出声唤住了她。顿了顿,他道:“今天我去官府了,也见到了李元宝。”
杨妹顿住脚步,眼中终于多了份期待,立马问道:“然后呢?县太爷怎么说?”她拿起筷子和碗,主动递到了他手中。
金大川低着头吃了几口面,“然后……”他突然哼笑一声,垂着眼悠然道:“然后县太爷判李元宝赔了一百两银子,我带回来放在钱匣中了。”
屋内片刻地静默,一时只听炉中柴火在“噼噼啪啪”作响。
“怎么……怎么会这样?”杨妹已然呆愣住,随后眉头拧紧,任泪珠子在眸子中滚来滚去。目光中的怒火犹如炼铁的炉火般猛烈燃烧。她本是个温柔,传统的妇人,可此刻也忍不住勃然大怒,抓住他的胳膊,逼问道:“可你记不记得,柳儿是被李泼皮害死的!她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你怎么还能收下——”
“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金大川冷哼一声甩开她,像是用光了耐心一般。杨妹又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而下,喉咙中不住地飘出呜咽之声。金大川终于不忍再看,他偏过头,极力压制颤抖的声音,“既然你对我不满至此,不如……不如你就带金柏回你娘家去!”
半晌——
“你……你有了买命钱,当真就要抛下我们母子?”杨妹声音越发悲凉。她就是个普通妇人,心思简单。若是知道金大川此举是为了给女儿报仇,她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家男人去冒险。
金大川背过了身,忍痛点头。
他深知复仇前路未明,万一失败……断不能连累了家人。所以才会用最残忍的方式令杨妹心碎,再遣她离开。对于将来有可能会发生什么,金大川几乎不敢再想。只心中暗道:“杨妹,若我能活到报了仇,那时再亲自去给你赔罪!”
许久许久,耳畔响起杨妹的凄然一笑。她垂着头痴痴盯着脚尖,低语着:“好!好!”说完,便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出了门。打那日以后不久,她就带着一纸和离书与儿子金柏头也不回地南下投奔舅爷去了。
屋内寂静。金大川不时地叹息。苦叹回荡在屋内,让温暖的屋子变得阴冷了不少。他搓搓手,走去火堆边,用一只干树枝轻轻拨弄着篝火。
见金大川不愿多说家中之事,李嵘暗想:“必是此事触及到了他的痛楚。”从此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不再多问。他有病在身,没过一会儿就又变得疲惫不堪。很快,呼吸渐沉,靠着柱子睡了过去。等他再次幽幽转醒,只觉身下床温褥软,十分舒服,似是睡在床上。他摸摸身下,见趟的是一层厚厚干草,想必是金大哥给他放的,心中又是一暖。
屋中无人,他起身向窗外望去,见风雪已停。“金大哥?”李嵘轻唤一声,推门出去了。
门外林木阴森,水雾缭绕。老牛正卧在温泉边的巨石下歇息,可见金大川并没走远。此刻,时进傍晚,距离天黑也不远了。
李嵘不认得路,不敢随意走动,只在温泉附近转了一圈,又喊了一声:“金大哥?”猛地,就听得几丈外的悬崖处有奏乐声,一道清隐约的女声传来,声音清亮,韵味十足。那女声咿咿呀呀唱着水磨调子:“……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云心水心的第二个“心”字拖得极亮极长,犹如山间流下的潺潺溪水般,奔流不止。
李嵘心中一动,快步走到崖边。
放眼望去,村中家家户户掌了灯。小戏楼此刻更是灯火辉煌。背面一个大红寿字,两根齐腰粗的台柱上,右贴“寿星伴子子长寿”,左贴“童婴映老老还童”,两侧还各挂了三排灯笼,幽幽火光从红纱布中透出,亮如红宝石。台前置了十几张四仙桌;桌上摆着寿桃,果脯,瓜子等小食。一个穿着暗红色长袍的老寿星被围坐在中间,几乎全部村民都聚集在这里看戏。
高高的台子上,站着一个道姑打扮的戏子,一手持着拂尘,一手按在腰际,轻悠悠扭着腰,踱着步子,嘴里轻声漫唱:“……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李嵘痴痴看了一会儿,竟也微微翘起兰花指,一板一眼轻声和道:“……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神色似是清高,似是幽怨,全部藏于一双妙目之中。婉转的音色,回旋在幽静昏暗的山林里,竟让人品出一股子麻滋滋,勾人心魄的缠绵味道。
一折子戏还没唱完,天色已然大暗,有淡淡水气弥漫在林间,像层层迷障。
金大川的目光不可抗拒的被那个身段吸引,愣愣站在牛车边,心里也生出了迷障。小半个时辰前,他瞧见到李嵘在睡梦中时有咳嗽,就去了山下的村里买治疗风寒的草药。再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情形。为何大户人家会养戏班子,甚至有些老爷还会抬伶人当姨娘,现在他心底算是有些明白了。
忽然,山脊的上出现了十几个闪动的明灭火光,照亮了来时山路,伴随着数匹马儿的嘶鸣声,蹄声甚是嘈杂,打破了山中清幽。
第 6 章
◎恶人◎
与此同时,李嵘似也听到了声音,猛然回头望去。看到金大川时先是一愣,也不知他在身后站了多久。可他来不及多想,慌忙问道:“金大哥,你……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金大川迅速从崖边拉过李嵘,向林外瞟了一眼,低声道:“李公子,你先去屋里等我,我去看看。”李嵘看向百丈外林道上的火光,犹豫着点头。
眨眼功夫,金大川已跑进了夜幕笼罩的林间。
正要穿出树林,就见有十多个满人官兵打着火把,驾马奔来。金大川忙在靠近路边的巨石后伏下身。待来人走到近处,才看清为首的是一个精瘦的县衙捕快,骑着条灰皮骡子。而跟在他身后的骑马男子,正是早上从寺庙中逃掉的麻子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