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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杀手 (Barrett)


  小区建起不过十年,步道两侧栽了梨花,现在白瓣满地。向其非连打两个喷嚏,小跑几步钻进门洞,上到顶,进屋是一股中药味。阿姨还没走,先不咸不淡数落他两句,又带他去看小孩,交代好几点喂她吃药,拧眉抱怨“我今天还有一家儿要管呢全耗你们这了”,但总体尽职。
  黎小芭晚上很难睡好,白天也常常犯困。此刻又伏在床里睡了,那张婴儿床对她来说已经略有些小、她发丝细软,泛棕,或是继承妈妈,不像黎小久那么又黑又厚,扎起两个蔫儿吧的揪,咂嘴时还要含拇指。向其非在儿童房饶一圈,乳白的木床木桌,像她爹一般普通。屋顶垂下几只缠在一起的布熊,肚子上印过口水渍,发淡淡污黄,床柱摸上去凹凸,细看是乳牙在上面啃出印儿来。
  他趴在床边,小声道:“你没他也睡得挺安心,我看还是你爸更依赖你一些。”
  盯着她看,倒是盯出怜爱与柔情,又惆怅,这些能轻易给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小女孩儿,但要给秦筝,就总难了点,又复杂了点。
  探食指从床缝里插进去戳她脸蛋,黎小芭皱眉扁嘴,向其非忙抽回手,暗暗祈祷算了算了你睡吧最好你爸回来之前别醒。小女孩儿只是翻了个身。
  同小组的人在微信群里狂轰滥炸催片催素材,今晚难返校,向其非只得求助钱惠来:“大哥,能不能潜我宿舍把电脑拎出来?送这儿。”跟一串地址,“我在池衍朋友家帮忙带小孩儿。”
  钱惠来意料之外的积极,还顺便带旺仔大礼包和唐诗三百首,进门嚷嚷:“我来当预备后爹。”看见向其非沾了池衍鼻血的T恤下摆,拽着向其非看前看后,得出结论:”你揍人啦?”
  向其非踹他膝盖窝:“你小点儿声行不行?”指血迹,“池衍的鼻血。”
  “你跟着他整天到底都干些什么,”钱惠来鄙夷:“这儿怎么就你?”
  “就我,没别人,你还想有谁?”
  钱惠来挠头:“上次那个姐姐呢,我以为你对象掰不出第三个朋友。”
  “车里那天仨人,还有个男的。”向其非拿毛毯糊他脸:“你凭什么说他?除了我你连第二个朋友都没有。”
  钱惠来登时没了兴趣:“还想那姐姐是单亲妈妈,更酷了,我没跟熟女谈过恋爱。还说,我妈现在冷静期,硬要显她比我爸过得好,撒钱给自己买辆奥迪。”
  “花给自己总比花给你强。”
  钱惠来挑眉:“那能亏了我?兄弟最近阔着呢,明天就去给闹姐买包,她喜欢什么包?”
  向其非开电脑:“反正不喜欢怂包。你真没戏,她快跟一唱黑嗓的好了。”
  钱惠来咋舌:“我当时不也一样劝你?”
  仅这会儿的空档,黎小芭已然揉着眼睛清醒,看客厅站俩陌生面孔,缩在床角梨花带雨。向其非抱她出来哄,黎小芭推人打人都没什么劲儿,只会喊“爸爸”,也不标准,没声调,单音节发ba,模样有点儿傻。
  钱惠来撕一包雪饼逗她:“你亲爹知不知道你跟谁都叫爸?”
  向其非又闷他一脚,而后手机跳提醒,去给黎小芭热汤药,回来时小姑娘已经止住抽泣,一字一顿跟钱惠来读“不及汪伦送我情”,进度又实在缓慢,钱惠来重复多遍,她也只能记得前两音节,还总念成“吧叽”。
  黎小久打完针,又遵医嘱买一副护腰,便着急要回家。路上堵吐血,腰疼,平均三分钟换个姿势,抹了汗还要联系家政中介,聊天记录停步于对方官腔式客气,先生,我们这边有经验的阿姨都快给您介绍得差不多了,您的情况还是建议还是请个全职,最好是可以在家里住的。
  没回,去翻余额,剩三位数,上周的两次商演都还没结,而黎小芭每月的汤药包都要花掉三千六。去问公司,得到答复,操,他们也还没给我们结钱呢。和阿闹的演出又都只能算玩儿,不赔都是好的,一般阿闹自掏腰包给他,也不愿多要,常一千块表个心意,付追忆青春的费。
  池衍问:“缺钱?”
  黎小久“嗯”一声,他不常和人谈这些,如生活中的潦倒、困顿、伤病,又他妈不是运动员,劳损两块腰肌不至于折整个职业生涯进去,况且他这职业生涯也没什么好珍视的。
  但有时候,像此刻被逼至墙角,或是每个黎小芭喘不上气而惊醒哭嚎的夜晚,会情难自禁怨恨起罗佳不负责,小芭出生她甚至都不愿看一眼或抱一下。也顺带怨恨池衍:他当时为什么要介绍罗佳给我?也自问过,他到底哪里迷人?怎么至今还能遇上愿意无条件爱他的,平白让我们普通人对爱情充满期待。
  等黎小芭不哭了,含着拇指睡着,看她月光下的小脸,那些怨啊恨啊,又都悄然散了,从桌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似乎都顺眼许多,少了木讷,也多了些灵性,又想谢人生无常,池衍自己过得也够惨。
  喊停出租,池衍下车一趟,再回来拿一打现取的红钞,“取了三千四,下季度攒的房租,就剩这些,听阿闹说小芭的药费一个月也是三千多,多多少记不太清楚了。”
  黎小久摇头拒绝。
  池衍说:“算我欠你。”
  “你不欠我,”黎小久垂睫:“……没人欠我。”
  以前偶尔和阿闹聊,池衍有时候觉得好像和小久永远也玩不太熟。阿闹会翻白眼,胡扯,黎小久最好熟了谁不说他脾气好?
  而后她会接上一声过于漫长的叹息。


第42章 在路上(上)
  梁聪枕阿闹大腿,仰在沙发上玩手机,头发让她抓在手里编成一股一股的小辫儿,坐起来时支棱起一脑袋的天线。黎小芭已然适应私人空间被侵占,踮脚尖站在沙发上够梁聪的辫子,咯咯叽叽笑。钱惠来看见梁聪窝火,抬腿迈过横在客厅中间的小茶几,抱起黎小芭坐回向其非身边,继续唐诗三百首,口中嘀咕:就不信了还能是个女孩儿都喜欢你?
  没了黎小芭打扰,梁聪一条胳膊落在阿闹肩膀,俩人近乎是脸贴着脸,看同一块儿手机屏幕,又骂又笑,扬声器里放土味视频配左小祖咒。
  钱惠来对着黎小芭:“不然我再把你放回去吧。”
  向其非拿笔戳他肋骨:“你要抱就好好抱着,能不能不丢人?”
  好在黎小芭不介意,她谁都喜欢,趴在钱惠来怀里啃着指头笑,黎小久提醒:“看着点别让她一直吃手。”
  钱惠来手忙脚乱拽黎小芭胳膊,小女孩儿则趁低头时一口啵儿他腮帮上,留下一块泛水光的印子。
  引对面阿闹抬头:“不一般啊弟弟,小芭都没亲过我。”
  晚上池衍和黎小久先回,阿闹也终于给手机充上电,后知后觉想起没和组织报备,打电话来,大家放心,我本人一万个安全。还有闲情管别的,问向其非,你俩昨晚在哪儿开的房?嚯,我们就多走两个路口。反正嗓子眼儿里透着愉悦,又说你们别撤,我马上到,有要事宣布。
  一群人挤在一起,却无烟无酒,烟且不提,没有酒在向其非记忆里绝对第一次,毕竟阿闹连爬山都要背几瓶啤的,命也未必能比这玩意重要。换算一下,可见价值排序里还是黎小芭霸占榜首。向其非难免想起秦筝,想他要是柔软一些,也脆弱一些,不知能否换来等量的怜爱。
  池衍放了水,从洗手间出来,倒没什么表情,只径直走到钱惠来面前,不咸不淡一句:“你换个地方坐。”
  不论装的真的,钱惠来乍看仍然是个文弱学生,体育勉强及格,见池衍严肃便理所当然地犯怂,当场撤离,抱起黎小芭去挨她亲爹坐,觉得全场只黎小久看起来能欺负。
  人到齐,阿闹清嗓子拍大腿,平地一声惊雷:“我们啥时候安排巡演?”
  依她设想,这提议百利无害,其他人理应跟她一般激动,以往不管结果如何,每次策划巡演,一概兴致勃勃,从天上扯到地上,南至海口北及漠河,极光底下唱摇滚,意淫居多。睡醒听梁聪提议,险些兴奋到冲出去裸奔。多年安守京城三家店,憋得慌,昨夜是火药引,也是脑中的照明灯,唤起曾经在路上的种种。以前巡过三城和五城的,只这两次经验,都不算大规模,兴许是戴上时光滤镜,回忆的旅行里,连秦之默也稍显可爱。无论在厦门住招待所,还是在南京住孟折柳的闲置房产,昼夜颠倒,无所不能,路上也打架,还被骗过,但记不清了,回想起的是抱琴往人群里蹦的那一秒钟,或爬上夜市油腻的桌子,脚下踩花甲壳,朗诵一段凯鲁亚克,“除了在孤独中悲惨地衰老下去,我相信,没有谁,没有谁会知道将发生什么。”接着骂,“操,什么玩意儿,瞎他妈写。”又或是某个夜里喝多了抱池衍大腿哭,我现在就要洗肩胛骨上的文身。而池衍也罕见一次丢下秦之默,凌晨三点背着她走到迈皋桥找还营业的店,又陪她在门外驻足半小时,两人分着抽掉小半盒红南京。最后阿闹说,算了我不洗了,我们回去吧。
  而如今,似乎只有阿闹独自兴奋,在座的均多少有些沉默,她甚至怀疑,好像此刻只有我还是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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