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没让程真进门,程真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屋里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饭菜香味、化妆品的脂粉气,地方电视台播着家长里短的肥皂剧,声音开得很大……他有些不适应。
程真不属于这里,他的母亲常青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一路步行回去,脑子里的两个女人交替出现,一个屋子里的粉红色女人,会喷香水会做饭,和一个清瘦的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永远忙碌在门诊和病房之间,不多的笑容全都送给了陌生人。
他能理解父亲的选择,但他也选择不原谅。
天色暗下来,路边的烧烤排挡纷纷支起摊子,大桶的啤酒垒成一垛小墙,一个晚上就能卖完。不时有人拎着装满啤酒的塑料袋走在街上,程真看了一会儿,也走进一家排挡。
店主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小孩买什么啤酒。
程真谎称买给父亲,那个谎撒得很拙劣,他既不知道啤酒的价格,也不知道要买多少。店主嗤笑一声,还是把酒卖给了他,在他的认识里,男孩喝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而对程真买酒的行为颇为鼓励,认为他很有男性气概。
这种事放在十年之后,肯定要被万人抨击,可在程真那个时代,放养和野蛮生长,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程真沿着路走到底,就来到江边。
那条江一路向西北流去,最终汇入祖国最东北的一条界河,界河对岸是一片比中国还辽阔的土地,名叫俄罗斯。因为地理原因,这座城市受苏俄文化影响颇深,老城区有很多俄式建筑,就连这座江边公园,也以某个苏联领袖的名字命名。
程真拎着啤酒走了许久,他本没有喝酒的打算,酒液里的二氧化碳不断逸出,眼看着就要失去新鲜,又让他觉得可惜。
正在犹豫间,身边停下一辆自行车。来人和他打了声招呼,声音有点陌生,程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抬头一看,竟是夏宇。
他脱口而出:“你嗓子怎么了?”
夏宇摸了摸脖子,有点不好意思。
程真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和自己不一样,那片被他挡住的皮肤下,有个坚硬的凸起。他们都是医生的孩子,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现象。程真话音刚落,就感到滑稽,低头笑了起来。
当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夏宇的脸上也带着一抹羞涩的笑意。
那是个真正的笑容,虽然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双微弯的眼睛却把他出卖,比别人都白的皮肤藏不住情绪,烧出一片绯红。
一开始他们都矜持地绷着,后来程真越来越忍不住,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摸他的喉结。夏宇蹬起车子躲闪,把他甩出几米后,又停下来看他,眼睛里依旧带着笑。
程真于是追上去,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把脸贴在夏宇的背上,干净的肥皂味,带着他身体的温度,踏实又温暖,他瞬间就忘了自己买酒要浇灭什么。
夏宇把他带到一段人少的江堤,他们就坐在大堤的石阶上,看夕阳向西沉没。
程真突然看着他:“你今天不补课吗?”
夏宇摇摇头:“我初中都毕业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再也没找过我……”
程真这才发现,他们同住一层楼,这几年却都没好好聊过一次天。
“你买酒给谁喝?”夏宇用目光指着塑料袋。
“我也不知道。”
夏宇便不再问,他们静静地看了会儿夕阳,程真才开口。
他看着江面的波光,讲起今天的经历,末了,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去见他父亲了。
夏宇的目光一直落在江上,看向西北的方向。
“他们都说我来自两个国家,”他说,“另一个在哪?她又在哪呢?”
那条遥远的界河两岸,一边正在享受团圆,另一边早已解体。
夕阳彻底沉入江水,笼罩在他们脸上的光线也渐渐冷下去,程真在他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凉意。
那不是冷淡,是比他自己还要深邃的孤独。
“来,都在酒里了。”
程真举起那袋啤酒,努力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却因为没变声的嗓音显得更加幼稚。
夏宇接过塑料袋,走到台阶下,把酒倒入江水。
程真看着他的背影,单薄的夏衣在他身上拂动着,掩盖不住那日渐挺拔的身体。
“我以后,能经常去找你吗?”
“当然能,”夏宇回过头,眼神柔软,“常来。”
——————
06 失重的游行
那一夜程真醒了好几次,特意定好的闹钟也没派上用场。
第一缕天光照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窗边等候。昨天晚上,他们在江边玩到彻底天黑才回来,意犹未尽地约好,第二天早饭后楼下见。
太久没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舒展,程真已经渴透了,短暂的轻松彻底激活了他对快乐的向往,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假装成熟。
凌晨四点,北京的天安门还没有升旗,这座城市已经苏醒。
邻居们陆续出门,去早市采买最新鲜的食物,程真也随母亲去过,顺便在炸油条的摊子解决早饭。
他很喜欢那家油条摊子的油炸糕,糯米皮裹着豆沙馅,刚出锅的时候外酥内软,一口下去能喂饱一个礼拜的馋虫。想到这里,程真的肚子就安静不下来了。他想叫醒母亲带他去早市,又怕回来晚误了和夏宇的约定,只好挨着饿守在窗前。
好在常青醒的也不晚,她看着穿戴整齐的程真,目光疑惑:
“去早市?”
“不去。”
她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开始梳洗:“那我自己去。”
程真敷衍地答应一声,注意力全在窗外,连母亲出门的声音也没听到。
常青还没回来,夏宇就出现在楼下,程真草草留了张字条就冲出门,坐在楼梯扶手上一路滑到一楼。
夏宇来得不晚,但他不知道程真已经等候多时,所以当他迫不及待地跳上自己的后座时,不由失笑:
“这么着急?”
程真搂住他的腰没说话,一路跑过来,心跳还没平缓。
“吃饭了吗?”
“没有。”
夏宇有些意外,松了松程真的手,蹬起车子往街上骑去,再停下来,刚好是那家早餐摊。
程真的心和胃一起喧闹起来。
那家摊子在附近太有名,外带的队伍排到了马路对面,他们在里面也看到了常青。程真一把拽住夏宇,把他拉到街角的门洞里,心虚地向外窥视,直到她买完才松手。
他没法跟夏宇解释自己的动机,只好转移话题:“你也没吃饭吗?”
夏宇摇摇头,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忐忑,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程真没注意到这层戏谑,心里只想着他也没吃饭,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他拉起他的胳膊:“走走走吃饭去。”
数量不多的几张餐桌坐满了人,两个孩子和陌生的大人拼在一张桌上,所有人都专注于面前的食物,没人计较拥挤。
程真面前是一碗加了两大勺糖的豆浆,吸溜着刚出锅的油炸糕,他用余光看见夏宇正在有条不紊地搅拌一碗豆腐脑,依旧一副食不言寝不语的端正。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盖住灰棕色的头发,在帽檐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也显得低调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男孩。
“你怎么不吃油炸糕?”
程真用筷子夹着油炸糕,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包子上,入座前,他特意去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素馅包子。他忽然想起夏宇说过,不喜欢甜食,心底默默替他惋惜,人生最大的快乐难道不是吃糖?
夏宇眼睛弯了弯:“家里吃得清淡。”
“你尝尝。”程真仍不死心,把咬了一口的油炸糕递到他嘴边,夏宇看着他执拗又单纯的表情,只好咬下去。
程真的笑容越来越深,夏宇也笑了。
也许是糖类刺激了大脑,多巴胺带来轻盈的愉悦,夏宇把车子蹬得很快。清凉的风掀起程真前额的头发,他闭上眼睛,有种飘然的失重感。
他们在老城区的旧街上穿行,两旁的建筑都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古典主义到巴洛克,从新艺术风格到折衷主义,恍如置身异国。
沙俄时期,大批俄国人入侵东北,在这座城市到处修建教堂和楼房,渐渐把这里变成远东的莫斯科。十月革命后,又一批人逃离俄国来到这里,乌克兰人、波兰人、犹太人……许多欧洲的流亡者也来到这里,把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一并带来。30年代,这些异国流浪者迁到上海,50年代,剩下的人也从中国离开,留下满街带不走的历史。
曾经的教堂变成音乐厅,警察局变成学校,如今住满百姓的洋楼,也许是某个民国官员的旧邸。这些带着资本主义色彩的楼房,在苏联也曾一度绝迹,变成规整的斯大林建筑,同样的风格在这座城市也不少见。
程真想到夏宇的母亲,她从那个遥远的国家来到这里又离开,又给他们留下什么?夏宇极少谈到这个话题,即使程真问起,也多半以缄默回答。
十一岁的程真想不明白许多问题,后来回忆往事,他才意识到,夏宇大概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怀念。
那时他只会沉浸在坐车的快乐里,搂着夏宇的腰,不停地催他快点。
整个假期,夏宇骑车带他穿遍大街小巷。程真像一匹脱缰的小马,书本被他彻底抛开,每天流连在室外,阴雨天也不肯安分,披着雨衣也要拉着夏宇出去玩。直到开学前,他才被母亲强行留在家里“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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