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床上发呆,母亲就准备好了早饭,牛奶、面包,还煮了两个鸡蛋。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程真就再没心思追究那是不是梦,跳下床就去洗漱。
东北的夏天和人们印象里一样短暂,整个城市还没热透,日历上的节气已是立秋。
立秋之后,程真就上了小学。
每天放学,校门口都聚着一群接孩子的家长,常青只在里面出现过几次。这仅有的几次,也要找个没有患者的时间,请假出来。好在学校离家不远,接送几次,程真就记住路,自己回家。
夏宇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出于某些考虑,常青没有联系夏思危。为了评副主任职称,她经常为论文的事请教他,接送孩子的私事,她实在开不了口。但夏思危还是通过儿子得知了实情,他有些不理解常青的选择,明面上却没说什么,私下让夏宇在上下学的路上“邂逅”程真。
夏宇和他父亲一样,没对程真多说半句话,每天早上等在楼下,放学时也约在校门口,一起回家。
有人陪伴,程真快乐极了,短短的一段路,他能把一整天的经历都将给夏宇听。
常青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一样,听完就回到自己的学术上。母子俩在同一张桌子上,各做各的学问,程真每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抬头看见母亲专注的样子,也就学会把话憋回肚子。
夏宇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是一脸公事公办,却不冷淡,程真能感受到,他是能听进去的。有时,他还会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程真产生了极大的成就感。每到放学前,他都要精心组织语言,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幼稚,最好像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和夏宇一样。
他当然没有成功过。
其实夏宇对他的话题也不感兴趣,那些一年级的故事他早就经历过,再听一遍,只会让他想起那些又傻又可笑的回忆。但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些傻故事,他从不感到厌倦,总是一字不落地听到家门口。
在他眼里,程真那个没完没了的劲头,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麻雀,一群。
虽然聒噪,却胜过无聊。
一回到家,程真就安静下来。
写完作业,他就找一本自己感兴趣的书,翻来翻去打发时间。从解剖学到病理学,凡是带图片的书,他都不放过。那些抽象的切片图像,被他看出无数种具象的图案,像连环画一样。
许多年后,同学间流行一种叫“三维立体图”的东西,平面重复的图像里,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图形。有些人看到头晕眼花,也窥不出门道,程真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年看病理切片的经历功不可没。
除了图片,他对医书毫无兴趣,甚至对医生这个职业都没有好感。
他既不想成为母亲这样冷冰冰的人,也不想变成医院里那些平时对他客气,生病时落井下石、叫他“传染源”的那群“虚伪”的家伙。
程真也很少和楼下那些孩子玩,他见过他们抱团挤兑夏宇的样子,觉得他们讨厌透了。但他同时又很向往,远远看着他们玩丢口袋之类的集体游戏,心想,夏宇什么时候能陪自己玩这些呢?
他敲过夏家的门,开门的是那个年纪大得像爷爷的夏叔叔,连母亲都对他很客气,他从进门开始,就不得不注意礼貌。他们家比自己家里还安静,父子俩在各自的房间,看着各自的书,程真呆了一会儿,实在不好意思提出去玩的事,怏怏不乐地告辞回家。
一学期就这样过去了。
程真还记得,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年春节都很热闹。可那一年,母亲哪儿也没去,破天荒地买了许多菜,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做了一桌不好吃的年夜饭。他不敢问母亲,为什么不回去和他们一起过年,父亲是个不能在她面前提的人物,一提,母亲就要翻脸,好几天不跟他说话。
整个寒假,他也没去找过夏宇,一个人在楼下玩雪。他仰望着两家的窗户,在他们都能看到的位置,堆了个雪人。
两个煤球做眼睛,半截胡萝卜做鼻子,头上还扣了一只塑料桶。
可惜没过几天,街道办就下了清雪任务,人们挥舞着铁锹和推雪板,几下就把那个雪人铲成平地,和路边的积雪一起装上卡车,运走了。
程真沮丧得几天都没下楼。
这座城市夏天雨水多,冬天雪也很多,天气预报里动不动就提到“西伯利亚的寒流”,寒流一来,就要下雪。可无论寒流来了多少次,下了几场雪,程真都不想再去玩。
母亲教会了他查字典,他就在家里看书,渐渐觉得,书比玩雪有趣得多。
程真又想起夏宇,他家里有那么多书,他每天都在看什么?那些外国书里又写着什么?他只听夏宇说过一个外语词,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那些书……
他合上母亲给买的故事书,一次读太多字,有些困了。他走到窗台边,玻璃上蒙着一层水蒸气,他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会儿画。再也没地方下手时,就用袖子抹了抹,对着窗外发呆。
前一天刚下完雪,窗台上积着厚厚一层。不怕冷的麻雀和喜鹊在树梢跳动,雪粉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下像玻璃屑一样反光。
程真的目光随着那片反光下落,一直落到树下,就再也挪不开。
他堆过雪人的位置,又出现了一个雪人。
一样的煤球做眼睛,一样的胡萝卜做鼻子,头上扣着一样的塑料桶。
——————
04 笑话
“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程真没穿外套,直接跑到走廊另一端,一边喊一边拍门。
屋里半天没人回应,程真的毛衣被寒气浸透,脑子也清醒下来。他怕又是那个夏叔叔开门,对方虽然客气,他却总有种打扰别人的尴尬。
他缩着肩膀,冻得直哆嗦,正要返回的时候,门开了。
夏宇一把把他拉进屋里:“你不冷?”
程真摇摇头,眼睛又开始在屋里乱转。
“我爸上班去了。”
“哦……”程真这才放松下来,又想起敲门的初衷,“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夏宇没有回答,从茶几下掏出两个桔子,扔给他,自己回到房间里看书。
程真捧着桔子,不死心地跟在他后面追问。夏宇被他缠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皱着眉从他手里没收了一个桔子,剥开,掰下一瓣塞进他嘴里。
“是不是啊……”
夏宇又塞给他一瓣,等他咽下,又续进一瓣。如是往复,程真的嘴就没空说话,也许是被喂出了惯性,他就那样张着嘴,任夏宇一瓣一瓣地,把整个桔子填进去。
“没了,”夏宇轻嗤一声,“闭上嘴吧。”
程真又把另一个桔子送到他手里,夏宇愣了一下,就被他握住手,摇晃起来。
另一个桔子也用同样的方法进了程真的肚子。
读大学时,他一斤一斤吃桔子的吃法,总是引人侧目。程真对桔子的执念,大概就是在这个年龄,被某人以这种方式种下的。
九年义务教育有两种学制,一种是六年小学三年初中,另一种是五年小学四年初中。夏宇和程真的学制不同,所以那条上下学的路,他们还能一起走一年。
程真对此毫无概念,每天依旧像麻雀一样,把那些无人倾诉的话倒给夏宇听。
有了孩子这层关系,常青和夏思危的关系也比别的同事多了几分紧密,只是她的注意力全扎在工作上,总是无视后者意味深长的目光。
上了二年级,程真的表达能力好了不少,也渐渐意识到父母离异对他意味着什么,越来越少地提起这个话题。
他从未见过夏宇的母亲,只从自己的母亲口中知晓,她是个苏联人。趁夏思危不在的时候,他又跑去夏宇的房间,在那张世界地图上找了很久,也没有看到“苏联”两个字。
夏宇看着那张1992年的新版地图,什么话也没说,程真却隐约感觉,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些黯淡,蒙着一层他还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搜肠刮肚地找出许多笑话,想把那层东西驱散,哪怕恢复平日的冷淡。他不奢望看到夏宇的笑容,实际上,他也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
只是,那个表情让他不安。
程真在自己的班里不算活泼,大部分时候,他都显得很安静。
同龄的孩子们聊动画片,聊父母带他们去过的地方,都是他没有过的体验。那些面孔无忧无虑,和他完全不一样,他看到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忽然觉得,那个表情和夏宇有点像。
因为没有共同语言,渐渐地,他就游离在集体之外。
集体主义是刻在这个国家的人骨子里的东西,每个人从童年开始,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直到把它烙进潜意识。玩耍,吃饭,甚至上厕所,这些关乎个体的活动,都变了一种必须结伴进行的社交。
程真始终无法融入课间游戏,午休时,也没人端着饭盒和他一起吃饭。
他自有方法打法寂寞,书本使他忘记一切,也能隔绝异样的目光。这种自娱自乐,却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让他变成班里学习最好的一个。
同学排斥他,他的班主任却不会,她眼里只能看到成绩,其余都不是问题。所以她对程真的不合群格外宽容,但对班里另一个孩子,就没有同样的耐心了。
那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女孩,怯懦又敏感,尽管她时刻提心吊胆,却总干出冒失的事,成了班里的笑柄。她的分数和她本人一样可怜,班主任对那些讥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是对她的“激励”,一厢情愿地恨铁不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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