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酒》 by 水中刀
从年幼懵懂到而立之年
BL - 10.5W字 - 青梅竹马 - 1v1 - 互攻
1992-2012
时光如冽酒
一个发生在北方的故事
黑眼睛与蓝眼睛的前半生
——————
1 阿廖沙
1991年的圣诞节,苏联解体。
1992年春节后,中国东北的某个省会城市,瓦连京娜·科舍列娃教授和夏思危教授的跨国婚姻也宣告解体。
没过多久,科舍列娃孑然一身地返回莫斯科,没带走一片回忆,也没带走她十岁的儿子阿历克谢。在满世界黑头发黑眼睛里,那个有着棕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的男孩格外扎眼。
他孤身一人,坐在楼梯上吹口琴的画面,是程真对新家的第一印象。
他还记得那是个灰色的春天,冰雪刚刚消融,草木尚未苏醒,老上海口琴绿色的琴格里流出陌生而忧郁的音乐,瞬间点亮了黯淡的荒芜,使那片灰色突然有了色彩。
大人们忙着搬家,程真蹲在筒子楼的楼道里,静静地看他吹口琴,乐声停止,他才用困惑的黑眼睛和他对视:
“你是外国人吗?”
蓝眼睛男孩的脸上立刻露出冷淡的厌倦,他收起口琴,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那一年程真六岁,对世界的认识局限在具象层面,他既不知道什么叫“苏联解体”,也不知道什么叫“离婚”。他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母亲突然带着他从父亲家里搬出来,搬到一个叫“二院家属楼”的地方,也就是这座筒子楼。而那个比他高一大截的“外国”男孩,就住在同一楼层的走廊另一端。
程真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只感到不解,那点茫然还没来得及变成失落,就被母亲唤过去。
“过来,跟夏叔叔打招呼。”
程真抬头打量一会儿母亲旁边的男人,他看上去比她老许多,便脱口而出:
“夏爷爷好。”
头上被重重按了一把。
母亲尴尬地向对方陪笑,那位“叔叔”倒也不生气,笑得很和气,也很斯文。这让程真对他生出些许好感,顺从地叫了声“夏叔叔”。
程真的母亲常青是H省第二医院的医生,夏思危,也就是程真口中的夏叔叔,是她的科室主任。常青和程真的父亲离婚后,通过夏思危申请到一间职工宿舍,又在他的帮助下,置办了点简单家具。
“辛苦了,到我那里休息休息,喝杯茶。”
夏思危表现出超出同事的热情,领着母子俩向走廊另一端走去,他打开门的那一刻,程真惊讶地发现,这是那个男孩的家。
“这是我儿子,夏宇。”夏思危扶着那个“外国”男孩的肩膀。
夏宇向常青打声招呼,又低头看了看程真,淡淡地说,“你好。”
他中国话说得真好。程真想。
“你好,我叫程真。”
夏思危家比常青家面积大不少,至少多出一个房间。筒子楼又被称作赫鲁晓夫楼,五六层的简陋建筑,每层楼有一个长长的外走廊,连通许多房间。那些房间大多面积狭小,有厨房和卫生间,却没有客厅,夏思危家是个例外。
他从客厅的柜子上取下一个铁盒,抓出一把糖果,把里面的酒心巧克力换成一种夹着果仁的类似牛轧糖的“不老林”,塞到程真的口袋里。
“带程真去你房间。”
夏宇默默走在前面,打开一扇挂着百代丽布帘的门,把程真让进去。
他自顾坐在书桌前,没跟程真客气,也不介意他在屋子里走动。程真倒拘谨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快速而好奇地转着。
从那片精致的镂空门帘,到房里的摆设,一切都新鲜而有趣。
白墙下半截刷着浅绿色油漆,地上是带花纹的地板革,斜射的阳光透过两层玻璃窗,到了屋里,就被染成绿色。许多年后,程真在某个导演的电影里见过这种绿,方才品出,那是时光的颜色。
夏宇的床上铺着干净的格子床单,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和许多那个时代的孩子一样,在床头挂着一张世界地图。他的房间里没有一件玩具,床头柜上除了台灯,就那支口琴。
程真的目光转到组合柜上,玻璃门里塞满了书,书脊上有方块字,也有他看不懂的外国字——他认识拼音,却不认识这些奇怪的字母。柜子连着夏宇的书桌,桌上有一部燕舞收音机,旁边摞着整整齐齐的一叠磁带,程真的目光到了这里,就再也挪不开一厘米。
夏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挪动的意思,起身把他让到自己的椅子上。
“听歌吗?”他指着收音机。
程真点点头,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夏宇放进一盘磁带,按下播放键。
收音机硕大的喇叭上,红红绿绿的二极管亮起来,比父亲家里那部小得可以拿在手上的“半导体”不知气派多少倍。夏宇按下播放键,透过茶色的小窗,磁带孔缓缓地转动起来。
父亲常听流行歌曲——“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听得多了,他也能跑着调唱几句。至于母亲喜欢的“歌”,他就听不懂了,乐器演奏半天也不见有人唱歌,慢悠悠的,让人又困又乏,程真总是坚持不到一盘磁带播完,就昏然欲睡。
夏宇放的音乐和他听过的都不一样。虽然有人唱歌,却是一种听不懂语言,几首歌放完,程真才恍然大悟,那些都是外国歌曲。
夏叔叔明明是个中国人,为什么会有个外国儿子呢?程真又不解了。
一个六岁孩子的注意力,总归是有限的,那点疑惑很快又被歌曲冲淡。程真听不懂歌词,曲调倒是很喜欢,不禁跟着哼起来。唱到高兴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夏宇,后者站在旁边,那双蓝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温度。
程真于是放松下来,挪到椅子边缘,反客为主地招呼他坐下。夏宇没再拒绝,和他挤在同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听着那些来自异国的旋律。
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音乐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借口,让彼此都感到舒适。
又一首歌结束,程真才想起兜里的糖,他把它们全掏出来,摊在桌面上。除了包装鲜艳的不老林,黄纸卷着的大虾酥糖,还有他喜欢的“喔喔”和“佳佳”奶糖。程真挑来拣去,拿起了一块奶糖,把剩下的推给夏宇。
“我不爱吃糖。”夏宇又把糖推回去。
程真心里有点失落,他不知道这失落来自何方,手上已经剥开塑料纸,只得把糖送进口中。随着坚硬的糖块被捂热变软,甜牛奶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那是程真最快乐的时刻之一。
收音机里终于响起一个他熟悉的旋律,是夏宇在楼梯上吹的那首曲子。
程真兴奋起来,想要告诉夏宇,他听出了那首歌,嘴里却被融化的奶糖填满,只得加快咀嚼,好把软化的糖块咽下去。
糖汁通过嗓子时,程真忽然感到一个异样的硬度,紧接着就是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像铁锈,也像他冒失地舔冬天室外的铁管时,破皮的舌头。
是血的味道。
他心底泛起惊慌,悄悄检查口腔的异常,突然发现自己少了颗牙齿,不知所措地看着夏宇。
“你怎么了?”
程真不敢说话,闭着嘴,含混地喊“牙”,叫了好几声,夏宇才听明白,抓起一堆纸巾捂住他的嘴。程真的嘴刚张开一条缝,血就染透了几层纸,夏宇当即拉着他的胳膊,推开房门。
“爸——”
两个大人聊得正愉快,乍看到满嘴鲜血的程真,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夏思危的脸色刷地白下去,他背对着程真,在柜子里摸出医药箱,头也不回地递给常青。
程真没被自己的血吓得太厉害,却被大人的反应惊得一动也不敢动。他张着嘴,任母亲检查,那颗门牙的位置被用脱脂棉压了半天,才止住血。
常青又在那个豁口填上一个棉球,问他:“牙呢?”
程真摸了摸酸涩的腮帮,侥幸地在嘴里找了半天,除了棉球,再没有松动的物体,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咽了……”
也许是那个委屈的样子让人实在不忍责备,常青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没说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夏思危,后者的脸色刚恢复正常。
“对不起,我失态了。”
难以想象一个医生会晕血,但夏思危确实有这个障碍,好在他是个内科医生,一年也见不了几滴血。这在二院的中毒与职业病科里,不算秘密,常青对此保持得体的沉默,只是嘱咐程真,不要舔牙龈。
程真站在夏宇旁边,拼命地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吞下牙齿,后知后觉地生出许多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因此死掉,可别人的反应似乎不大,一颗心放得颤颤巍巍,半天才平静下来。
直到母亲带他向夏思危父子告辞,程真才想起来刚才要和夏宇说的话,他跑回去,踮脚凑近他的耳朵:“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哪首?”
“你在楼梯上吹过的,磁带里也有。”
棉球被取下后,程真说话有点漏风,夏宇的眼睛里又带上那种浅淡的温度。他俯下身,在程真耳边,用磁带里那种语言说:
“Алёша.”
“阿——漏——” 程真笨拙地模仿着,怎么也学不出那种圆润的发音。
夏宇的眼中的温度又暖了一度,似笑非笑,他又重复了一遍:
“Алёша,阿廖沙。”
程真依旧学不会,只记住了那三个奇怪的汉字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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