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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在东柏林,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七点。又有人敲响了安德罗索夫上尉办公室的门,这次没等他回应就开了门,一个穿着斯塔西制服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紧张。瓦西里站起来,心里出奇地平静。
  “上尉。”
  “慢慢说,直接讲最重要的。”
  “墙开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开了?”
  “边界被迫开放了,柏林墙所有检查站都开放了,人太多了,守卫们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新闻发布会为什么会那样说,沙博夫斯基同志说立即生效(*注1)——”
  “什么立即生效?”
  “沙博夫斯基同志刚刚对媒体说,东西德边境立即开放。我们拿到的稿子不是这样的,我不明白……”
  瓦西里已经没有在听了,重重地坐了回去,盯着被木板封上的窗户。那个斯塔西还在说话,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上尉?我们怎么办,上尉?莫斯科会救我们吗?现在算是怎样?我们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全无头绪。瓦西里沉默地绕过办公桌,粗暴地把斯塔西推到一边。这层楼只有一个房间有电视机,第十司的战情室。瓦西里闯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一张张灰暗沮丧的脸,都对着电视,西德电视台正在直播柏林墙,人群涌过查理检查站,像潮水一般泻入西柏林。西德人也都赶来了,等在路边,为这些终于逃出牢笼的鸟儿递上啤酒和香槟。陌生的人们拥抱,歌唱,大笑,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西德人,谁是东德人了。
  瓦西里看不下去了,回到走廊上,漫无目的地在楼梯上走了几步,坐了下来,靠着冷冰冰的铁栏杆。莫斯科肯定也在密切关注他刚才看到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会不会被狂怒的总部当成替罪羊当众吊死。这个地方对他来说还安全吗?是不是该把制服和肩章扔掉?
  这一阵恐慌很快就过去了。瓦西里深呼吸了两次,重新拉住了情绪的缰绳。他从不轻易害怕,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惊慌没有用,不能帮他活下来。他又感觉到了外套内袋里的那封信,因为坐姿的缘故,信封边角刚好戳到胸口。瓦西里把信掏出来,草草撕开,现在已经没什么所谓了,菲利克的信不可能把事态变得更糟,毕竟,柏林已经完了。
  注1:
  11月9日晚,东德召开发布会,原本是要宣布边境次日开放,允许东德人前往西德,但发言稿几小时前才刚修改完毕,发言人君特·沙博夫斯基并不知道新法规什么时候实施,根据措辞推测是当天实施,于是就这么公布了,导致当晚大量东德居民涌往检查站,边防军完全被淹没,紧张之下彻底打开了所有检查站,柏林墙自此再无意义,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逐渐被拆除。


第22章
  “瓦西里。”彼得说,好像在祷告,“他叫瓦西里。”
  “英雄的名字。”布兰登靠在沙发上,腿搭上茶几,“姓什么?”
  彼得脱下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没有回答。他走到落地窗边,凑近玻璃去看小院子里蓬乱然而生机勃勃的植物。他很喜欢这个小房间,这是布兰登专门挑来和他碰头的安全地点,在一家卖画材的小店后面,离使馆走路十二分钟,从他的住处过来则需要十九分钟,走快点就是十七分钟。院子对面是一个三层楼的剧场,要是被人跟踪了,他还能迅速从植物之间穿过去,躲进剧院,假装自己一直在里面看午场话剧。每次来见布兰登,菲利克的口袋里都塞着戏票。
  这个房间陈设简单,不过还留着上一个住户的不少物品,以至于彼得每次走进来都有种误闯私宅的难为情。长沙发靠窗的那一端凹陷下去,抱枕套明显是手工缝制的,也许上一位住客是个热爱刺绣的老太太。小厨房里挂着明黄色的烤箱手套和绣着野兔的棕色茶巾。布兰登总是给他准备茶和巧克力饼干,好像彼得不是双面间谍,而是出去踢了一下午足球的麻烦小孩。今天也不例外。
  “你们没有白兰地吗?”
  “我以为你不喝酒。”
  “不介意在茶里加一点。”
  “下次我会带一瓶过来的。”
  “谢谢。”
  “你的瓦西里。”布兰登拍了拍坐垫,邀请他坐下,但彼得留在窗边没动,只是转过身,背靠着墙壁,“你有两天晚上都去见他,为什么?”
  “有什么必要派人跟踪我?”
  “我们跟踪所有苏联外交人员,如果只放过你一个就太可疑了。”
  “我和他以前认识,只是去叙旧。”
  布兰登发出若有所思的声音,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巧克力饼干,咔嚓有声地吃起来,“你们是情人吗?”
  彼得又不说话了。
  “放松点,新来的男孩,我不是法官,我不判罪。我是你的情报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会尽量从我身上榨取情报。”
  “意味着我会保护你,小鸟,我会一直站在你这一边。”布兰登又拿了一块饼干,抠出上面的巧克力小块,放进嘴里,像在吃糖果,“如果你们是情人,这很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一点。军情六处拿到的资料说,这位瓦西里是‘防务顾问’,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在克格勃里担任什么职位?”
  “我不会出卖另一个克格勃,这是我一开始就提的条件,别忘了。”彼得冷冰冰地回答,“而且我今天来这里不是接受审问的。”
  “不,当然不是,对不起,职业病。”布兰登把光秃秃的饼干放到茶碟上,侧过身,对着彼得,脸上全是难以判定真假的歉疚,没有人能对这样一张脸生气。这英国人的表演未免过于出色,菲利克时常为此感到紧张,担心自己在看不见的木偶线里缠得太紧。布兰登倒掉冷了的茶,从裹着毛线保温套的茶壶里倒出热的,“我今天是带着好消息来的。因为你提供给军情六处的信息,我们成功挽救了一条无辜的性命,你原本要‘处理’的目标,现在已经在比利时安顿下来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正在来欧洲的路上。我的上司让我向你表示感激,这完全是你的功劳,亲爱的菲利克。”
  “瓦西里猜到我是怎么给你们发信号的了,安全屋的窗户。”
  情报官看了彼得一眼,把茶壶放回原处,揭开糖罐:“他有证据吗?”
  “没有。”
  “你是怎么确定的?”
  “看了他的笔记,趁他在——总之他没有发现。他没有怀疑我。”
  “他以后有可能成为威胁吗?”
  “我觉得不会。”
  “这是你作为情人的判断,还是你作为外勤的判断?”
  “我们不再是情人了。”
  布兰登轻轻哼了一声,从小糖罐里夹出一颗方糖,他放糖的方式很奇怪,先用勺子在茶碟上把糖块压碎,再铲起来,倒进热茶里。彼得叹了口气,终于走了过来,在布兰登旁边坐下,手肘支在大腿上,交握的手指顶着下巴。
  “你想再多说一点瓦西里的事吗?”
  “是的。”长久的沉默之后,彼得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把录音机关掉吧。”
  ——
  彼得穿过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钻进剧院,再从侧门溜进小巷的时候,附近的教堂刚好敲钟了。下午三点,街上空无一人。他快步向苏联大使馆走去,前所未有地轻松,同时前所未有地愧疚。他原本只打算含糊地说说瓦西里和他在餐厅门口那场不愉快的对话,最后却把所有埋藏已久的灰色小秘密都挖出来,从游泳队开始,一直讲到昨天晚上,就像拔出成串的块茎植物。布兰登既没有哂笑,也不显得惊讶,只是认真地听着,适时问一两个问题,轻轻把话题拨向他想要的方向,最后富有同情心地拍拍彼得的手臂,提醒他该走了。彼得甚至感到一瞬间的感激,仿佛有另一个人听过他们的故事之后,他和瓦西里才真正存在过,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军情六处后来甚至通过布兰登向彼得提出一个痴人说梦的建议:把瓦西里招揽过来。那时候不论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手上都没有深入莫斯科的卧底,在苏联境内的线人们要不就瘫痪在克格勃的严密监视下,无法行动;要不就被反间处嗅探出来,拖去枪毙了,运气好点的被丢到劳改营,自此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能在克格勃第一总局反间处得到一个内应,是任何一个情报官的美梦。
  这不可能,彼得反反复复向布兰登说明,这比说服克里姆林宫自己长出腿来跑到西欧更不可能。瓦西里是个忠实信徒,诚然,瓦西里偶尔也会抱怨克格勃僵化的行事方式,也很乐意钻规矩的空子,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推翻规矩本身。彼得恐怕还没说完“军情六处”这几个字,就会被瓦西里押进卢比扬卡监狱。
  “确实没什么希望,不是吗?”布兰登问。
  “一点都没有。”
  “有趣。”
  “哪方面?”
  “你们两个。”布兰登把两只茶杯碰在一起,“邻居,上同样的学校,通过了一样的思想政治考试,但你成为了你,瓦西里成为了瓦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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