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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菲利克松了一口气,这次不是装出来的,“我会的,长官。”
  老猫头鹰继续笑了一会,从皮带上取下一个扁扁的铝制小酒壶,拧开,灌了一口什么,几乎可以肯定是伏特加。直到这一刻,科里亚叔叔在菲利克眼中才总算像一个真正的俄罗斯男人。对方把酒递给菲利克,后者婉拒了,老猫头鹰没有坚持,再喝了一口,旋上盖子,放回卡在腰带上的皮套里。
  “我今晚来这里是要通知你参加最后一场考试。”
  “我毕业了。”
  “你还没有,除非你通过这场期末考。”科里亚叔叔冲他挤了挤眼睛,“告诉我,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你还没有忘记怎么用枪吧?”


第14章
  彼得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在按压不存在的手枪扳机。晚上七点零六分,苏黎世郊外的这个火车站里,时间似乎过得飞快,十年十年地往前跑,但每当你认真看钟的时候又彻底停滞下来,冻住不动了。
  列车员还没从外面回来,和火车司机站在寒风萧瑟的月台上聊天,彼得能看见这两人映在窗户上的影子。火车静静地蹲伏在轨道上,仿佛一头驯服了的巨兽,车头灯还亮着,刺穿雪片横飞的黑暗。雪再这样下下去的话,也许午夜之前铁轨就无法通车了。他思忖着柏林有没有下雪,会不会影响从布达佩斯开来的慢车。但雪和火车班次并不是决定因素,他只想知道瓦西里有没有收到信,这个问题只有在夜班火车到站的时候才会得到解答,他不应该抱有太大的期望。
  彼得盯着袖子。血迹暴露在空气里太久,已经发黑变硬了,与其说是血,更像是不小心沾上的咖啡渍。科里亚叔叔声称猎人们总会记得第一个目标,再往后的就都面目模糊,变成一个个没有特征的数字,听他的语气,你会以为他讲的是情人,而不是克格勃从名单上圈出来的阶级敌人。
  彼得的,又或者说,菲利克的第一只猎物平凡无奇,但他确实清楚记得,十几年过去了,在这个远离莫斯科的荒僻小站里,彼得还能回忆起那人的样貌:脸色蜡黄,不知道是因为病或者挨饿,还是两样各有一点。才三十一岁,头发已经斑白,眉毛浓密,像是种在脸上的两排野草。眼睛是浅蓝色的,眼白浑浊,参杂着血丝。名字要多花点时间才能想起来,对了,尼基塔·伊凡诺维奇·切尔诺夫,大学教授,作家,斯拉夫诗歌专家。切尔诺夫写了一首讽刺长诗,当然无法出版,但人们争相传阅手抄版本,而且不知怎的被英国人拿到手,翻译了,以苏联无名诗人的名义刊登在报纸上,很快,这首诗就像流行病一样传到了美国的报纸上。难堪的克里姆林宫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这只唱歌的鸟,宣布它是中情局安插的间谍,下令把它从树枝上打下来。科里亚叔叔顺势把猎枪交给了菲利克,让年轻人证明自己的忠诚。
  老猫头鹰没有规定执行任务的方法,只规定了时间,其余的菲利克可以自由发挥。他花了两天观察目标,这并不费劲,切尔诺夫教授失业已久,因为上了黑名单,也无法在莫斯科找到别的工作,只能靠亡妻的弟弟不时接济,每天窝在家里酗酒。菲利克躲在对面的屋顶上,透过半开的窗户数地上的空酒瓶。有时候教授就躺在这些瓶子之间,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过去了。
  他原本想用狙击枪,这更简单,直截了当,目标住处正对面的公寓是一栋危楼,无人居住,他可以慢条斯理地找最佳射击位置,完成任务,悄悄逃走。但菲利克最终还是选了一把托卡列夫手枪,往皮质公文包里放了一双布手套,相机,还有一个备用弹匣,最上面放了五六块肥皂,如果遇上盘查,就说自己是推销员。为防万一,他也带了一条领带,卷起来塞在口袋里。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他还有这条不起眼的武器。
  年轻的克格勃是在10:12分进入住宅楼的,这个时点,上班的早就不在,不工作的也都外出散步或者去空空如也的商店里蹲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面粉。这栋楼没有门房,菲利克顺利走到四楼,除了一只虎斑猫,没有遇上任何活物。他戴上手套,敲了敲猎物的门。
  里面过了很久才传来微弱的窸窸窣窣,落魄的教授打开门,上下打量菲利克,看见枪的时候,脸色变白了,像蒙着一层烧透了的灰。切尔诺夫抓住门框,好像突然站不住了,但很快又挺起背,直视着菲利克。
  菲利克只开了一枪,在额头上。尸体往后倒去,砸碎了一只落在地上的酒杯。他迅速掩上门,弯腰摸了摸目标布满皱褶和斑点的脖子,确认没有脉搏了,在散发着垃圾臭味的客厅里走了一圈,拉开所有抽屉,把里面的东西丢到地上,制造抢劫的假象,并不是为了愚弄警察——毕竟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这是克格勃的手笔——而是给警察一个台阶下,方便他们迅速拼凑出一份劫杀的报告,结案,压下这件事可能溅起的所有水花。
  10:17,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夹在惊慌的住户里离开了住宅楼,挤进被枪声吸引来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彼得不太记得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了,大概是乖乖回到老猫头鹰身边汇报了。每次任务结束之后的流程都差不多,而且比外行人想象的要无聊得多:填表格,交报告,向上级汇报。也许就是特意这么设计的,让人感到麻木,把谋杀变成又一份墨守陈规的工作,有点令人不快,但总得有人来做,如此而已。
  切尔诺夫的死讯刊登在报纸内页,小小的一个方框,没有图片,用机械的口吻宣布这位诗人死于入室抢劫,莫斯科警察近期会加强巡逻,等等。后遗症就是看完这篇报道之后来的,菲利克不时梦见切尔诺夫苍白的脸,梦见那双察觉到死期将近时极度恐惧的眼睛。这双眼睛甚至会在醒着的时候浮现在眼前,令稿纸上的字母模糊起来,菲利克不得不闭起眼睛,专心听着办公室里打字机单调的哒哒声,直到心跳恢复正常为止。
  他需要见瓦西里,越快越好。菲利克从床下面的纸箱里翻出一盒小时候玩过的拼图,随手抓了一块蓝色的,丢在安德罗索夫家门外。这是他们三种紧急联系方式中的一种,在门外发现拼图的话,瓦西里会尽快找借口到家里来见他。另外两种方法更复杂一些,约的是户外见面地点,需要用到信封和白色运动服,但他们暂时还不需要这个。
  瓦西里是晚上八点左右来的,菲利克听见他在外面和父亲说了几句话,然后卧室门开了,瓦西里走了进来,仍然穿着制服,指尖和头发都还带着外面的寒意,今天下了雨夹雪。菲利克锁上门,撞进瓦西里怀里,搂紧他的脖子,感觉到瓦西里低头吻了吻自己的头发。
  “发生什么了吗?”
  菲利克没有说话。瓦西里拍了拍他的背,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床上,和菲利克一起躺下来,拉起毯子,把两人一起裹在下面,像是爬进了一个鹅黄色的虫蛹里。菲利克枕在瓦西里的手臂上,把他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里。
  “菲利克。”
  “嗯?”
  “出什么事了?”
  “科里亚叔叔给了我任务,我完成了。”
  瓦西里皱起眉,继而露出了然的表情,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地低下头,吻了菲利克的嘴唇。两人久久地抱在一起,毯子里因为两人的体温而变得闷热,但谁都没有动。菲利克想说噩梦的事,但这听起来太懦弱了,他不乐意在瓦西里面前示弱,又把话咽了回去。瓦西里凑过来,轻轻蹭着菲利克的鼻尖和额头,后者终于笑起来,双手捧着瓦西里的下巴,把他推开。
  “这里太热了。”
  “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抱怨这里太热。”瓦西里夸张地说,掀开毛毯,翻身把他压在下面,“证明他恢复正常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菲利克犹豫了一下,“猎人们。”
  “确实不喜欢,除了你。”
  “我现在要感谢你的慷慨吗?”
  “过两天感谢也可以。”瓦西里啄了一下他的嘴唇,爬起来,拉平制服的皱褶,“我该走了,我告诉你爸爸我只是过来借点东西。我会在老地方给你留信号的。”
  门关上了,菲利克躺在原处,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翻过身,把脸埋进残留着微弱冷杉气味的枕头里。
  ——
  老猫头鹰没有再出现,他肯定收到了菲利克的报告,但没有回应,好像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菲利克已经不那么热衷于到“旷野”里去了,因为瓦西里能够确定明年也会继续留在莫斯科,两人就在这座庞大而寒冷的城市里东躲西藏,提防着自己的同僚,在不同的地方见面,有时候只能匆匆交换一个吻,运气好的那次可以在一起消磨整个下午和大半个晚上。他们最激动人心的计划是明年夏天,瓦西里打算邀请菲利克到那栋在河湾边的“达恰”去,克格勃的雇员们夏天常常结伴去乡间钓鱼和打猎,这个举动不会引起怀疑。尤莉娅肯定不会去,安德罗索夫少校的风湿时好时坏,很可能也去不了,妈妈肯定会留在莫斯科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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