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人坐在包厢的正中心,心如死灰,觉得空气已然静止。早知如此,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林知鹊哄骗,办什么庆功宴。陈亦然紧张地搓着手,在她身边坐下。
他小小声地说:“那个……还没有恭喜你。”
杜思人苦笑,“恭喜我全国二百五吗?……对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距离她与林知鹊通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林知鹊仍然没有露面。
她拨通音像店的电话,站起身,走出包厢。
陈亦然开始唱一首歌,叫《让我照顾你》。
她沿着走廊,越走越远,电话响了七八声,直到转入忙音,都没有人接听,KTV的客人不多,快要走到走廊尽头,仍然能隐约地听见陈亦然在唱:坐在我身旁,你的心伤,不懂,我也不想。
她想,不在店里,该是在路上了吧?
她顺着楼梯一路往下走,手机里收到一条她嫂子唐丽的短信,与她说要先回去休息了,祝她和朋友们玩得开心。
她走到马路边,左右张望,不见路小花和徐文静的身影。
虽说路小花是个神经病,幸好徐文静还比较清醒,想来应该是不用过多担心。
她本想着今天晚上可以让大家帮她参谋复赛的选曲,结果竟是连一句正经的祝福都没有收到。
也罢。不过就是全国二百五十强,连舞台的边都还没有摸到。
她沿着人行道,往学校的方向慢慢地走,想着林知鹊若搭车前来,沿途便能看见她。
她顺着陈亦然刚刚唱的旋律,哼着:幻想着未来满头白发……如果这一生到尽头,换你的这句话,很足够。
万聪刚刚也说,他要照顾徐文静一生一世。
那些轻飘飘便从嘴里说出来或唱出来的宣誓,会不会被风一吹,便散掉了呢?大多数的诺言,竟是谎言的前身。
*
林知鹊沿着人行道,一边掉泪,一边愣愣地向前走。
唐丽打车离开了。
那枚钻石戒指,像一个变了质的承诺,扔在酒吧的桌上,无人问津。
林知鹊心里不清楚,今天晚上的这场对谈,她原本是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一开始,她想听一听唐丽是怎样评价她与她妈妈,想劝唐丽离开杜慎,或许,还想千方百计地帮她妈妈开脱。但最终,她只等来一个机会,对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得来唐丽的一句没关系,好像这便可以了结这二十多年来的因果仇怨,但那剐人心脏的刀子,仍然一刻不停,自这事情败露的2005年起,在往后的十几年里,将除掉始作俑者外的所有人都剐得千疮百孔。
她无法阻止,哪怕跨越了时光,也只能懦弱地为自己寻求到一份和解。
林知鹊浑身发抖,泪流不止,走得很慢很慢,这样,才不会摇摆着摔倒。
她透过琉璃般的泪眼,看见杜思人出现在她面前,向她走来,越来越近。
她听见她说:“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你喝酒了吗?”
她问她:“你是谁?你是他的妹妹,是她的姑姑,还是杜思人?”
她想,若你只是杜思人就好了。
杜思人走上前来,接住了摇摇摆摆的她。
她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是正在想念你的人。”
林知鹊笑起来,倚在杜思人的肩窝里,觉得暖烘烘的。
她问她:“你在伤心什么呢?”
她醉醺醺地答:“我没有伤心啊,我很开心。”
她又问她:“那你在开心什么?”
“我很开心认识你。”
杜思人像安慰小孩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也是。”
“恭喜你哦,恭喜你通过海选。你在舞台上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杜思人拥抱着她,笑着说:“嗯,谢谢你。”
诺言里的一辈子太长,长到路途坎坷,掰碎了每一颗原本完整的心脏。但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相信诺言,像是飞蛾扑向火光,只因为,这片刻的拥抱实在太过温暖。
行人寂寥,沿街的娱乐场所仍然各自亮着光怪陆离的灯光,许多种不同的鼓点与旋律在远处隐约作响,不知哪里在唱:如果这一生到尽头,换你的这句话,很足够。
林知鹊昏昏沉沉地环住杜思人的腰,她们在2005年的街道上长久地相拥。
第42章 11-1
林知鹊独自在操场外的校道上走,离所有人都远远的。旁边的空地上几个同学在打羽毛球,有个男生从跑道上小跑过,冲他们喊:“欸,6班的杜之安请喝饮料,去晚了就没了!”
同学停下挥舞羽毛球拍,大声答话:“这么好?”
林知鹊踢了踢校道边沿的摞起的人行道砖。几个同学扭头来注意到她,声音都低了去,他们互相交换几个眼神,拉帮结派地走远了。
操场另一头,杜之安众星捧月,同学们纷纷聚集过去,大家热热闹闹,林知鹊远远地瞄一眼,看见杜之安好像在和张闻说话。
嘁。
林知鹊又踢了一脚人行道的砖。
距离上次她与杜之安大打出手,已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杜之安显然想出了别的招来对付她。她近来常在她们班教室外边看见杜之安,与她们班几个著名交际花都亲亲热热,两个班同个时间的体育课上,杜之安请大家喝饮料、邀约她们班的同学一起打球。原本,林知鹊在班里的人缘还算不错,她个性率直不扭捏,虽说不爱参与女生小团体,但身边总还有聊得上几句天的女孩男孩。直到某一天,有个一向与她玩得不错的女孩忽然有意无意地问她:“欸,知鹊,之安说的你妈妈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她啪地一声盖上笔盒,当着半个班同学的面,大声回:“关你什么事啊?”
次日,她看见那个女孩与杜之安手挽着手,一起在学校门口的精品店帮对方挑发卡,对方看见她,别开目光,连招呼都没对她打。
从那天起,林知鹊明白,一切都变了。
渐渐的,那些平日里会来邀约她在放学时一起走、邀约她在体育课上一起搭档的同学,见了她,都只尴尬地笑笑就绕行,好像她是一只怪兽,很难相处似的。
她不擅拉拢人心,留不住任何一个热衷站队或是畏惧中立的人。
她才不在乎。她又狠狠地踢一脚人行道的砖,收回偷瞄杜之安的目光。
“欸——”
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
张闻自操场的那头跑了过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嬉皮笑脸地递给她一瓶酷儿果汁。
“喏,你也喝一个。”
林知鹊瞪他一眼。
“我不要。”
“干嘛不要?不喝白不喝。”
林知鹊啧一声,“拿走啦,你爱喝,自己喝个够。”
“我喝了,你会不会生气?是不是喝了就代表站在她那边了?应该没那么小气吧?”
张闻在她前边,面对着她,倒退着走。
“随便你啊。”
“讲真的,我觉得她人还可以啊,你们爸妈的事,和你又没关系,要不,你跟她讲和。”
林知鹊停下脚步。
张闻没心没肺地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口。
她忍住想一巴掌打飞他的饮料瓶的冲动,绕开他,大踏步走掉。
除了爱心饮料,杜之安近来到处分发的东西还有另一样。
她们班大多数人都领到了,是一枚圆形的徽章,印着杜之安的姑姑杜思人的照片,写着“思人思人,楚楚动人”。杜之安到处宣传,她的姑姑参加了电视上的选秀节目《热爱女声》,进了赛区五十强,她要同学们都支持她姑姑,加入由她发起的杜思人后援会。
真是傻毙了。
连她放学时光顾学校附近的炸鸡柳小摊,都在炸锅旁边捡着一个。老板娘说你喜欢啊?刚刚有个女同学送给我的,送了好几个呢!你拿去拿去。
她拿在手里,老板娘呼啦一下子打包了一大袋其他客人点的单,堆得锅边满满当当,她想放回去,已经没有地方放了。
她只好放进外套口袋里,琢磨着路过哪个垃圾桶就丢掉。
她搭公交车,先到附近的地下商场独自闲逛,在音像店买了一套宫崎骏的碟,又吃了一个麦当劳的甜筒。路过纹身店,老板招呼她:“欸,耳洞打不啦?上次不说好来打的。”
她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逛一会儿,她不想太早回家。
回到家时,家里开得灯火通明,明明一盏节能灯便能照亮的客厅,开了几节灯管,又开了一个大吊灯。
果不其然,她爸爸杜慎坐在沙发上。
她低头,飞速地叫了一声爸。杜慎叫她过去,装模作样地抱了抱她,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她几句学习。他夹着烟,心不在焉地说,你们学校的体育馆,建好了吧?
她坐在他身边,如坐针毡,僵硬地嗯了一句,说快了吧。
杜慎说,看见立碑了吧?钱是爸出的,自家体育馆。
林知鹊起身,说我进屋去写作业。
杜慎留在她们家里吃饭,让海鲜酒家送来新鲜的海货,又让司机买来一煲野味火锅,再开一瓶XO,一顿饭吃得林知鹊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