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字条是昨天早上就找人递进去了的,可直到今晚,陶祝仍然没有露面,甚至连一个口信一张字条都没有。他不会来了,每月休沐假期只有这么两天,他怎么舍得浪费在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呢?长生哼笑一声,自语道:“什么放不下都是假的!”他翻身抱住被子,用胳膊蒙住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长生隐约听见屋里像是响起了脚步声,他以为又是小童来收拾碗筷,懒得搭理,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长生迷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陶祝正站在床前,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笑嘻嘻地坐起来把陶祝拉到自己旁边道:“你终于肯来了,我等了你两天了。”
陶祝满面歉意,刚要解释,长生却突然捧起了他的脸,“你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你病了吗?”
陶祝闻到长生身上的酒气,知道他醉了,可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惹红了脸,他扶着长生的手道:“我没有生病,是淳儿病了,烧了好几天。我看他无碍了,这才过来见你。”
“淳儿?”长生撅起嘴,不高兴地看着陶祝:“又是谁?”
“淳儿是我的长子。”陶祝道。
“哼!”长生不高兴地撤回双手,又闭上了眼睛。
陶祝看长生似乎又睡过去,只得轻手轻脚地拿了被子给他盖上。他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长生的睡颜。他仍旧是小时候的习惯,把脑袋缩在被子里,弓着身子抱住被子的一角,那样子总让他担心他会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陶祝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却又恋恋不舍地坐下,明日他一早便要轮他当值,可他刚才花了两个多时辰才找到这里,还没跟长生正经说上几句话,此刻回去,他实在是舍不得。这几个月,长生为了这宅子忙个不停,他们也因此几乎没见过面。刚才,虽是在夜色之中,可他自从进了内院,就感觉出这宅子是按照别院的样子复原的,以至于他走上台阶的那一刻,心里就有种特别的感动,他知道,无论多少年过去,长生都不会改变。
陶祝犹豫许久,还是打算明晨再走,起码要跟长生清醒地说上几句话、道个别,因为下次见面又要等一个月了。想到这里,陶祝终于叹了口气,他斜靠在对面的床头上,强打精神望着熟睡中的长生,舍不得闭上眼睛休息。
清晨,长生从醉梦中醒来,翻身时感觉压到了什么人,他猛然警觉地坐起身,发现睡着的陶祝蜷在床尾的一角。他的心立刻砰砰狂跳起来,他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他们说过什么?长生急切想要记起什么,却只有十分模糊的印象。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蜷缩着身体的陶祝,他看起来比从前瘦了太多,尤其是这样抱着双臂的样子,简直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长生拿起被子想要给陶祝盖上,可陶祝却在此时醒了过来。长生怔怔地望着陶祝,不知道该说什么。陶祝却笑了起来,起身对长生道:“你醒了。我昨日来得太晚,见你已经睡了,就没再叫你。”
陶祝说着从床上翻身下来,看着从窗纸透射进来的熹微晨光,一面整理衣袍,一面对长生道:我今日辰时要去值守,不能陪你,下次若无事,我会早来陪你两天。我已知道这里——”他话没说完,突然被从床上跳下来的长生从背后抱住。
长生紧紧地箍住他的腰,侧脸紧贴在他的耳边,声音有些不自觉地颤抖:“兄长——”
这一声让陶祝从头到脚都几乎打了个寒颤,长生温热的脸庞也让他觉得像是烙铁一般,他难忍地喘着气,握住长生的手。
“兄长——”长生声音嘶哑地在陶祝耳边轻唤,他呼出的气息在陶祝的脖颈里氤氲成令人意乱情迷的气氛,让陶祝几乎难以自持。
庭院里响起极轻微的脚步声,陶祝猛然从迷醉中清醒,警觉地从长生怀里挣脱出来。
长生笑道:“兄长不必紧张,是我那两个小童。”他说着推开屋门,果然看见哥哥提着一个大铜壶,弟弟抱着一个木盆正朝他们走过来。
长生示意他们把东西放在门外即可,两个小童便乖乖照做,然后又拉起手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陶祝看出小童的异常,忍不住问道,“这两个孩子——”
“是聋儿,所以兄长不必担心他们——会泄露秘密”,长生说着,故意加重了泄露秘密四个字,仿佛陶祝过来此处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陶祝垂下目光默不作声,他不能否认自己对长生的感情,可他并不想过分。他身上有太多的责任和考量,他也因此习惯于忍耐和克制,他珍惜长生,或者说他以为他能给他的爱,是陪伴和守护,他知道有些事注定不会为世人所接受,因此,他不能放纵,不能不顾后果。
长生看着陶祝回避的目光,眼里闪过一片恨意,他合上房门,再一次从背后抱住陶祝,仿佛撒娇一般把脸贴在陶祝嶙峋的脊背上,“兄长——何时再来?”
陶祝克制地掰开长生紧扣的双手,转身望着长生道:“下个月,若是无事,我必会来看你。”
长生盯着陶祝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兄长什么时候能放弃那些权势浮名,专心陪在我身边呢?”
陶祝看着长生左脸上的疤痕,想到他在山庄孤苦无依的十年,声音不由地有些哽咽起来,“长生,朝廷若无大事,我便可常留在京城,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长生眉心略微挑动,笑道:“兄长总是这样,从不会把我放在第一位。”
陶祝心头一酸,想要说什么,却被长生捂住了嘴。“兄长不要忘了我就是了。”长生道,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依恋。
一个月后,陶祝在家休沐,他在自家庭院里给大儿子陶淳做了一把小号的竹弓,削了三只木箭,又细心地用绸布垫着棉絮包裹住箭头,这才开始教孩子射箭。陶淳刚满六岁,还不太能握得稳,陶祝便单膝跪在儿子身后,握住他的两只小手,帮他试着射出去。
夫人抱着小儿子一直在廊下看着,脸上是欣慰的笑容。
陶淳接连成功射出几次,高兴起来,跑到母亲身旁撒娇,陶祝远远看着妻子,没有走过去。
午后,陶祝在庭院里徘徊,他知道长生在等他,他也几乎是日夜期盼着能再次见到长生,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却莫名地胆怯了,他害怕见到长生,害怕面对那种不再遮掩的感情。
“官人是想要出去吗?”芸娘看陶祝心神不宁了大半天,实在不忍他继续徘徊下去,上前劝道:“若是想去,官人就去吧,只是不要像上次那般几乎误了上朝的时间。明晚,一定要回来。”
陶祝怔怔地看着芸娘,支吾道:“我,我,不去也可——”
芸娘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去吧,你担心他,这半个月都没能睡好,若再不去看看,岂非要憋出病来。况且,他必然也念着你呢。”
陶祝猛然想起上次分别,长生那句“兄长不要忘了我”,心里猛然翻腾起来,他安慰地拍了拍芸娘的单薄的肩膀,感激地微笑道:“我去去就回。”说着大步朝外院走去。
芸娘抬起头,望着陶祝的离开的背影,满眼是疼惜和伤感,她叹了口气,擦干了早已湿润的眼角,朝不远处正被奶妈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儿子逗引着张开怀抱。
长生耐心地在书房里作画,他今日心情格外好,画了许多花卉,梅花、兰花、菊花、荷花、海棠、杜鹃、牡丹、芍药,一时间,画纸上群芳争妒,鲜妍明媚,仿佛从他笔下开出了整个四季。他以前并不喜欢画这些娇艳脆弱的东西,可到了长安之后,尤其是看到了真实的牡丹和芍药,他竟突然开始对这些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在花期之中肆意绽放的仙子们着迷。这些真实的花比画册上的美上千百倍,那些在细弱的花茎上怒放的硕大花朵,仿佛因为明白自己时间有限,所以才着意展示着最放肆的姿态,恨不得把一生所有的美好都释放出来。他时常为这种不顾一切的绽放感动,为那些注定会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花瓣,为那些消逝在孤寂枝头的曾经美不胜收的花魂。他一直画着,直到陶祝站在他面前,才暂时停笔,朝陶祝灿烂地笑起来。
陶祝没有打断长生的快乐,而是在一旁细细地看着他兴之所至的每一幅画,他不太理解他笔下的花为何都有种放肆而疯狂的感觉,完全不是历来文人画的那种含蓄之美。
长生终于画累了,丢了笔,踉跄地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喘气。陶祝连忙关切地跟过去,看着他有些深陷的眼窝,心疼道:“既明白自己身体不比从前,为何还不知休息?画这么多?”
长生调皮地看着陶祝道:“那你可知我究竟是为何身体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陶祝皱眉,看着长生的左半边脸,不忍多说。
长生却笑起来,伸手揽住陶祝的脖子道:“因为想你啊!”
陶祝忙将双手撑在长生枕边,瞬间红了脸。
长生看着陶祝被自己戏弄的窘迫模样,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真是,明明瞎了,却还是会流眼泪。”长生说着,松开陶祝的脖子,用手擦着左眼湿润了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