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赵恒献贺礼,赵恒故作幽默地说自己刚刚升任官职,家底太薄,拿不出像样的礼物,听闻陶大人对书画有些爱好,便想请自己认识的画师为陶大人现场作画一幅,聊做贺礼,还请陶大人笑纳。
陶祝微微皱眉,只好礼貌地请画师上前。
秦牧便和长生一起走至众人面前朝陶祝行礼。
长生慢慢抬起头来,众人立刻对他脸上的伤疤感到不舒服,纷纷议论不该让如此丑陋之人前来这种场合。
陶祝原本对赵恒印象极差,此人能力不行却行事十分油滑,惯会讨好卖乖,听见众人议论,本想借此挥退画师,可当他抬头看清了这个画师的脸时,立刻惊得说不出话来。长生!这个半面都是烧伤疤痕的画师竟是长生!是他苦苦寻找了两年的长生!
接下来的种种过程陶祝都记不大清了,无论是众人的恭维,还是宴会上的高谈阔论,又或是准备好助兴的歌舞演艺,他都毫不在意,他脑中只有长生!那个隐在宾客身后,不时望着他默默作画的长生!那个与他目光交汇却毫无感情的长生!他从没觉得一场普通的宴饮竟让他如此难熬,若不是残存的理智,想到这是圣上的旨意,他几乎想要把那些不相干的人全部赶走!
终于,在宴饮即将结束之时,长生再次走到了方厅中央,把自己一晚上的心血之作献给了他。陶祝低头看去,画纸上,自己身着官服,容色温和地与众位宾客谈笑风生,大厅中央的舞姬正表演着精彩的舞姿,所有宾客的衣饰、神态和容貌都被描画得细致入微。整幅画题字贺光禄大夫房州节度使陶祝乔迁新居,题字下落了一枚小小的红色印章,是梅郎两字。
众人围着画作观看,无不惊叹长生果然技艺超群。
“梅郎?”陶祝望着长生,胸中有千言万语不能述说。他等不到人群散去,当众对刘恒求道:“此画深得我心,不知侍郎可否缓些带这位画师离开,我想带他到内庭一叙,好当面酬谢。”
刘恒与身旁的另一位同仁对了个眼色,陶祝今晚的行为实在傲慢得让人匪夷所思,全程心不在焉不说,连对几位尚书大人都敷衍得极不像样。若不是这场宴会是圣上下旨,要各位卿家尽显君子之风,做出朝堂和睦的样子来,谁也不想堆着满面假笑相互敷衍。而此刻,陶祝竟对一个小小画师做出如此礼贤下士的谦逊模样,当真是打他们的脸呢!
“大人尽管留下他!这画能入大人法眼,那是他的福气!小人对书画之事研究不深,就不打扰大人雅兴了。”刘恒说着忙不迭地朝陶祝拜别,一溜烟地朝门口走去。
陶祝见其余众人也都有意回避,便不再客气,亲自将宾客送至门口并吩咐随从好生将各位大人平安送回各家。
待客人尽数离开,陶祝又回到方厅之中,此时才注意到长生身旁还有一人,不过,他丝毫记不起秦牧的名字,只得又问了一遍。
“小人秦牧。”秦牧不卑不亢地朝陶祝施了一礼。
陶祝点头,接着问道:“不知这位阮先生同画师是什么关系?”
见陶祝如此发问,秦牧浅笑着低下头,“不才家中略有薄产,因爱惜梅郎才华,故对外称拜梅郎为书画先生。”
陶祝看着长生面对秦牧信任而坦然的模样,虽然不解其中曲折,却明白这个人必定曾在长生危急之时伸出过援手,便恭敬地朝秦牧施了一礼道:“多谢秦先生。”
秦牧一惊,慌忙还礼,“大人言重了,小人实不敢当。”
陶祝见长生目光低垂,脸上无甚表情,心中的激动再难忍受,对秦牧道:“先生在此略坐片刻,我带这位画师到内庭详谈几句。”
秦牧正要阻拦,忽然看见一个女子从偏厅里出来,拦住陶祝道:“官人,夜已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招两位画师也不迟。”
“夫人莫要拦我,我只说几句。”陶祝说着胡乱推开妻子,大步将长生拉进后院里去了。
秦牧震惊地看着陶祝带走长生时急不可待的模样,想起世人关于这位特立独行的封疆大吏的种种毁誉参半的传言,不由觉得身上一阵恶寒。
陶祝,二甲第七名进士出身,先是以房州推官上任,后被擢升为房州观察使。因秉公直谏受到圣上嘉许,后因房州瘟疫之灾临危受命,因安民赈灾有功,又多次条陈边关屯田练兵改进策略,升为房州节度使,后统管房州并州两大边防重镇军务,成为朝中唯一一个文官出身的边防大将。然此人生性峻刻,不讲私恩,所到之处兴利除弊,雷厉风行,治军尤为严苛,且坚决不与朝中势力相交。其所娶妻子乃是参加科举之前的恩师,后遭贬黜的曹公之女,原本众人还褒扬他不忘师恩,后来却又爆出夫人成亲七月即生子的丑闻。可这位大将却依旧我行我素,对世人言论毫不在意。回京之后,更是出尽风头,在朝堂上针砭时弊,将满城权贵得罪个遍。可饶是如此,圣上却对他偏爱有加,趁着他入住新宅,逼着满朝勋贵来给他贺喜。
秦牧皱了皱眉,偷偷看向传说中的节度使夫人,这女人容貌普通,虽然画着淡妆,却掩盖不住岁月的风霜,年纪不大,却已显得老态,像是吃过许多苦的人。
奶娘抱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夫人终于从死寂一般的呆愣中回过神来,招呼下人给秦牧上了杯茶,自己抱着孩子去了偏厅。
陶祝一口气带着长生走进后院的卧房,一路上吩咐众人不许靠近。
他几乎是颤抖着走向长生,伸手捧住他的脸时,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下来。
“长生,你,这么多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生顺从地抬起下巴看着陶祝,他有些衰老了,脸上不再像记忆中那般光滑饱满,额头上也开始有些浅浅的皱纹,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和从前一样清澈,其中饱含的深情依旧炽烈。
“长生,对不起!”陶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长生脸上纠结的疤痕,泪如泉涌,忍不住哽咽地对长生道:“两年前,我奉旨接任青州关防,当时边关不稳,有将士反叛。我后来听闻山庄起火,虽是心急如焚,却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平叛结束,才回京复命。待我告假之后回到山庄,已是三个月之后了!我四处打听,保长说你伤了脸,后来不知所踪。我派人找了你两年,没想到你竟然就在长安!”
长生望着陶祝,露出极淡的一丝笑意,“我还以为大人早忘了我呢。”
陶祝浑身哆嗦了一下,对长生道:“什么大人,长生!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长生挣开陶祝的双手,笑道:“小人虽然幼时曾与大人情同手足,可如今也知道分寸,不敢对大人不敬。”
“长生!”陶祝看着长生的笑颜,觉得像是有把尖刀在朝心脏上猛戳,他把长生紧紧抱在怀里哭道:“我知道你恨我,可如今我已回京,再不会让你离开了。”
长生垂着双手被陶祝抱着,终于被这句再不会让你离开挑动了情绪,他冷哼一声推开陶祝,“大人这是要再让我给你做家仆么?哦,不是家仆,是画师?我如今也不似从前,没有体力,只能靠这点技艺糊口了。”
陶祝慌忙摇头,“不,长生,你是我弟弟,我再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长生愤恨地瞪着陶祝,“弟弟?”他忽然觉得死寂已久的内心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正疯狂地生长起来,那些曾经让他脸红心跳的记忆,让他拼命想要遗忘的画面都随着那逐渐生长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我这种烂命,怎敢劳烦大人费心!”长生压抑着满腔痛苦,转身要走。
陶祝慌得上前拉住他,哀求道:“长生,你去哪儿?我如何才能再找到你?”
“大人若真惦记我,就到桂兰坊来找我吧!”长生清冷地看了一眼陶祝,沿原路走了出去。
☆、心魔
秦牧怎么也没想到,长生会主动来找他。因此在听到仆从向他告知梅郎求见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令他惊讶得不知所措,不过,他立刻回过神,吩咐仆从带长生到正厅里奉茶,又立刻让侍女帮他穿衣、整理发髻。
长生拿着一卷画纸,满心踌躇,他没心思喝茶,只不停地踱来踱去。
秦牧走进正厅,为长生明显消瘦而凌乱的模样吓了一跳,他发髻毛糙,墨玉簪子斜插在头上,几乎快要掉了,身上的青色布袍上沾着些乱七八糟的墨迹,显得很脏很乱。他平时虽不是特别讲究之人,可衣袍却也不曾穿成这副模样。他的脸白里泛青,眼圈下是明显的乌黑,像是熬了好几天的样子。可他的精神却出奇地亢奋,一看见秦牧立刻主动迎了上来。
秦牧微笑着看着他,一面让他坐下来慢慢说,一面吩咐手下准备参汤和酒菜。
他从没见过长生如此奇特的表情,饱含期待与激动,还有些许类似女子才有的羞涩和不安。
“牧兄,我想请你帮我建一个宅子。”
“梅郎想要什么样的?建在何处?”秦牧为长生这一句“牧兄”,撩得心里有些痒。
长生立刻把手里的画纸递过去,秦牧展开来看,是一座体积庞大结构复杂的大山庄,看形制,可容纳约两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