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先前的承诺,是不再当众作画!”秦牧一脸谦和笑意地高声更正道,“此后,自然也不会再有画作流入市场。”
长生看了一眼梅香,扭头向秦牧问道:“不知先生家境如何?”
秦牧哈哈一笑,对长生道:“不才家中正好有些财力,就是送予画仙千两黄金也使得。”说着让一名侍从走下楼去,恭恭敬敬地献上一只精致无比的锦盒。
长生打开,见是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美玉通体透雕的绞丝玉环。
“先生若允,就请收下这枚玉环,就当是秦谋送给先生的见面礼。”
众人无不惊骇,单是这枚玉环价值就不止三千两白银,初时看这人衣着普通,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富可敌国。
长生微叹一声,朝楼上的秦牧施了一礼道:“先生果真有此美意,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梅郎
春桃端着糕点盒子走进绣房,看见梅香正对着铜镜发呆,便偷偷地想要伸手挑开妆台边上放着的锦盒盒盖,不料正被梅香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我就是想看看么!”春桃不服气地噘嘴嘟囔。
“看什么!打坏了可如何是好?”梅香没好气地说道。
“不会打坏的。姑娘真小气!公子把玉环送给姑娘,可姑娘连看都不给人看一眼。”
“他可没说送给我,只是给我暂时保管罢了。”
春桃惊讶地看着梅香,“什么?难不成他以后还要送给别人?”
梅香叹了口气,又撑着脸发起呆来。
一个多月前的那场画局,让画仙成了长安城的一个传奇故事,没人见过这画仙的真实面目,也没人知道画仙的真实身份,那幅在众人面前绘制而成春山图,在当夜之后也再没人见过,只知道连同鸨母手上的那幅芭蕉仕女图,一并被富商阮牧收了。此后,长安城再没人见过画仙。不过,一年之后坊间却渐渐有了另一种流传,有人在富商高官们不公开的私人聚会里,看见技艺高超的绘画作品,或花鸟,或人物,或山水,传说是出于一个叫梅郎的画师之手,可这梅郎也一样身份隐秘。
长安近郊的一幢看似普通的宅院里,由三重侍卫严密看守着。
秦牧与长生相对而坐。
“梅郎之才果如仙人,上次在尚书令的家宴上信笔挥就的草书中堂令在下震惊不已。”
长生尝了一口茶,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对秦牧的恭维早已司空见惯。
秦牧见长生不语,笑了笑对长生道:“请恕在下好奇,我实在想知道先生究竟是在何处习得如此超凡技艺?且究竟师从何人?”
长生眉心微动,想起在山庄里孤寂到几近疯狂的十年,淡淡说道:“我若说无师自通,先生信么?”
秦牧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长生摇了摇头,叹道:“我幼时机缘巧合,曾在一座深山宅院寄居多年,无所事事,只好将那一户人家中所藏的几千册书画拿来临摹,消遣时日,后心有所感,日日观山,苦练十年才得此技。”
秦牧眨了眨眼睛,这回答与一年前两人初次见面时长生的自述几乎无异。秦牧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龟,轻轻推给长生道:“此乃前日谢礼。”
长生看了一眼并列的两只金龟,将其中一只收入怀中,继续喝茶。
“梅郎似乎对钱财也无特别爱好,每次仍只收一只金龟。”秦牧目光深邃地望着长生。他喜欢长生,无论是他那张世间独有的集丑陋阴暗与俊朗明媚于一体的脸,还是他世所罕见的才华,都让他深深着迷。他想要拥有他,想把他变成专属于自己的一件藏品,就像那些被他搜罗来的精美器物一样。一年来,他几乎将自己多年来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得意藏品都试着送给长生,可这个人却好似与尘世无缘,无论多么名贵不可得的东西他都视若敝履,除了那只作为见面礼的玉镯,其余礼物长生竟都不肯接受,这让拥有庞大商业帝国,习惯于掌控别人的阮牧第一次品尝到挫败感,可也激发了他前所未有的兴趣。
“下月初三,陶大人奉命要在新宅里举行一场答谢宴,倒时还请梅郎随我前去助兴。”秦牧笑道。
“哪个陶大人?”
“新近回京的房州节度使,昨日刚被圣上擢升为光禄大夫的陶祝。”
长生闻言,恬淡无欲的神色陡然凝滞起来。
秦牧敏感地察觉到长生的异样,没有做声,依旧满含笑意地给长生添了半杯茶。
“我不是说了,要青莲色的!”长生愤怒地将春桃捧着的五件深浅不一的蓝色布袍扔在地上,吓得小丫头慌忙朝后退。
梅香站在一旁看长生又发脾气,心中憋闷,却不敢放开了与长生大吵,只硬着声音对长生道:“公子之前只说要青色布袍,却也没说清楚要哪一种青色,布庄里统共只有这五种,我便每样都让人给公子做了一件,竟还不能让公子满意,既如此,奴家也是没有办法了。”
长生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梅香,从衣柜中取了一件黑色布袍穿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看长生又一次扬长而去,梅香忍不住跌坐在床边抽泣起来。
春桃慌忙把地上几件布袍捡起来放在桌上,上前安慰梅香道:“姑娘别伤心了,公子就是这样的脾气。”
“我素日里对他全心全意,百依百顺,就算是石头也该焐热了,可他怎么就不肯对我有一丝怜惜呢?”
春桃皱着脸不知怎么接话。长生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可最近一个月却突然坏得离谱,隔三差五地跟梅香吵嘴,且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记得原先的长生并不像现在这么难伺候。
梅香哽咽着擦了把眼泪,她心里的憋气,并不全因为长生阴晴不定的脾气,还因为无法对春桃说出口的令她深感不快的床笫之事。自从她和长生在一起,她就隐约觉得长生的心并不在她身上,虽然两人也时有同房,但每一次长生都必会喝酒,动作粗鲁且几乎不说调情的话,说不好听的,他还不如那些花言巧语的嫖客,起码他们还肯给她一刻的幻想和欢愉,而他倒是真把她当做发泄对象。可他又的确是在尽力帮她赎身的,每次赴宴带回来的金龟,他都尽数交给她,至于她如何支用,也从不过问。反差如此,梅香也只好劝自己,他只是性格刻板孤僻,时间长了自然会疼人,可最近,她却却发现他是故意刁难,且根本不愿再碰她了。
“姑娘,别哭了,”春桃见梅香哭个不停,想了想劝道:“公子这段时间许是在外面受了气,没处发泄吧,你就看在他拿回来的那些金龟的面上,不要同他计较了。”
梅香哼了一声,想着长生晚上还要赴宴,勉强收了眼泪,让春桃出去寻他,自己又起身帮长生收拾画箱去了。
长生出了桂兰坊,径直奔向常去的酒楼。店小二见是熟客,立刻帮他安置惯常的座位,上了两壶长生平时喜欢的桃花酿。
春桃寻到酒楼的时候,长生已将酒喝了大半,殷红的颜色直从脸上延伸到脖子里去了。春桃慌忙按住酒壶提醒长生晚上还要赴宴,长生这才踉跄地站起来随春桃回去。
酉时刚过,马车就已在桂兰坊外等候,长生揭开车帘,秦牧便立刻闻到了酒味。
“怎么?喝酒了?”
长生看了一眼秦牧,脸上显出愧色。
马车颠簸,长生头晕目眩便有些坐不稳,秦牧连忙扶住长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犀角瓶对长生道:“这里的药丸可以提神,只是不可常服,怕会伤身。”
长生接过瓶子,从里面倒出两粒红色药丸,吞了下去,闭目养神。秦牧让车夫绕到郊外僻静处停下,给长生稍作休息。
秦牧小心翼翼地抱着长生,放缓了呼吸望着长生的恬静的睡颜,仿佛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般倾慕地看着他几近完美的右半张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颌,目光扫过之处极尽温柔。他看见长生细长的眼角之下有颗小小的泪痣,不觉心动,很想摸一摸,却终于还是怕惊醒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
天色渐渐暗下去,马夫在外面提醒说若是再不走怕耽误时辰,秦牧只得让他继续赶路。
长生小憩之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秦牧怀里,慌忙起身道歉,秦牧却大度地笑说无妨。他问长生感觉如何,长生这才发觉果然神清气爽,与刚才脑袋混沌之时完全不同。
光禄大夫的府第并没有长生想象得那般巍峨有气势,地点也较其他高官宅院偏僻。户部侍郎赵恒在院外的巷子里踱步,看见阮牧带着长生下车,没好气地迎上去道:“怎么才来!”
秦牧刚要解释,赵恒突然闻到长生身上的酒气,立刻怒气冲冲地对秦牧道:“你这画师还喝了酒?不知道今天什么场合吗?陶大人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说一句就能把我们几个的奏疏都压下去,今天这礼要是送砸了,你们俩就给我等着吧!”
秦牧看了一眼长生,淡淡对赵恒道:“大人放心就是了。”
赵恒见秦牧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哼了一声带着两人走进府中。
宴会厅里早已摆好了酒宴,各部长官都已就坐,正依次让仆从给主位上的陶祝敬献贺礼。长生低头与阮牧一起坐在赵恒身后的桌案边,慢慢铺开了画纸。从进门开始,他就留意听着各家公开报知的贺礼,发现都是一些普通的市井玩意儿,不值什么钱,而陶祝预备好的给各家的谢礼也价值相当,整个过程基本上就是走个过场。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堂堂二品高官,连一个真心送礼的人都没有,真是寒酸!长生想到阮牧曾经想要送给自己的礼物,任意一件都比他收到这些礼物加起来还要值钱得多,不禁觉得好笑。他默默听着陶祝的声音,那是令他一度相思成疾的声音,可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心中却没有什么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