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痛定思痛,化悲伤为毅力,妇人狠狠喝了两口稀粥,又开始使力。
两盏茶之后,终于,一声尖锐有力的啼哭穿破寂静黑夜,带去宛姜人数十年来的希望。
“哇——————”
张家娘子诞下一女,活的。
第72章 海棠(一)
高悬的心终于落地,人们拥抱着欢呼,振臂呐喊,不少人更是喜极而泣。
一时间,邵慕白二人便从宛姜的罪人,变成了恩人。
尘埃落定,善恶归元。
邵慕白将琉璃扇收回怀中,行至鬼妖跟前停下,准备下一步要做的事。
“事到如今,你还有话要说吗?”
那半人高的鬼妖听着房中的哭啼,眼神空洞,怅然道:“你们不该把她生下来,人世这样苦,何必让她生来受这份苦楚?”
邵慕白道:“人生在世,有喜自然有悲,有兴自然有衰,如此百态各不相同,何以要为了一味苦,而去剥夺百感?”
鬼妖怔了怔,将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似在思索。
“有喜自然有悲么......但悲伤那样大,她如何能撑着过完这一生呢......若要我投胎转世,我定不重生为人。”
邵慕白道:“这是你的选择。”
鬼妖道:“亦是我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这个决定。”
邵慕白眉头一沉,话语中多了几分严肃:“但这孩子却是想转世为人的,她投胎在张家,就是为了出世成人。你又为何要害他性命,强行扭曲她想为人的决定?”
这话似是说进了鬼妖的心里,她默了默,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塌了。嘴唇开了合,合了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对着水井石上的纹路沉默。
邵慕白见她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虚弱靠在那里,活生生宛如一张纸片。心里竟有些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他身为捉鬼师,接下去的事情还是要跟上的。于是他往前一步,道:
“你附着在泪丹上的怨气尚未消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鬼妖徐徐抬头,一滴黑色的泪水挂在眼角,“你就不怕我从中作梗吗?”
邵慕白将泪丹掏出来,递过去,“事已至此,你没有必要。”
何况鬼妖元气大损,即便是想运送泪丹,也有心无力。
“对了。”邵慕白想起一事,“你有名字吗?怎么称呼?”
鬼妖愕了一愕,道:“海棠。”
“海棠?”邵慕白讶异,“你是女子?”
鬼妖抬头看他,“不像吗?”
月光之下,坑坑洼洼的面容看不清五官,额头脸颊上也都是细密的针脚,连轮廓都十分模糊。瞧着很是瘆人。
邵慕白皱眉,道:“也不是,我听你声音低缓,以为是男子。”
海棠笑了笑,道:“我死时才十岁,还没变声儿呢,哪听得出是男是女......”她沉默了片刻,抬手,拿起那颗沉甸甸的泪丹,又道,“我要做什么?开始吧。”
邵慕白看了眼周遭围了一圈的人,提醒她道:“待会儿你的记忆会像画一样呈现出来,所有人都能看到,不换个地方吗?”
海棠摇头,摊开手中的泪丹,道:“不用了,就这儿。我杀了他们的孩子,也得让他们知道,我为何动的手,对吧?”
邵慕白隐隐觉得海棠身后藏了很大的秘密,但既然马上就能看到,他也没多嘴去问。只是冲她颔首,又对不远处的段无迹使了个眼色,掏出怀中的浮生镜。明月之下,那镜子承接了一片月光,反射到海棠手上。
少顷,白雾袅袅,如青山深处的云烟,顺着气流往上飘升,冉冉在半空汇聚成一幅画卷。由简入繁,天地万物逐步形成,山海大气辽阔,屋舍俨然,零星的几家坐落于山脉之间,林木之荫。家家户户门前有坝,屋后有园,在许许海风之中,男耕女织,打渔劳作。
物体的轮廓逐渐清晰,最终成了一幅壮阔景致,与现实毫无差距地展现在眼前。
“喔喔——”
雄鸡在桑树枝上鸣叫,惊动了院子里的黄狗,也立即从狗窝里爬出来,应景地吠了两声。
这家拿茅草堆的房子,院子里堆放的干柴如山,显然不是自家存着烧的。一个穿着缝满补丁的衣裳的小丫头坐在那堆柴面前,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眼神呆滞。
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梳得不好看,绳子松松散散,没有其他小姑娘扎得结实。可惜了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若收拾干净一些,定是这山野间的一抹亮色。
“海棠——”
屋里传来妇人的声音,这一唤倒是证实了邵慕白的猜想——这个几岁的孩子,果然就是海棠。
她听到叫唤,当即从树墩上起身,脆生生应道:
“哎!”
屋内的女人一面拿梭子织布,一面问她:“柴劈完了没有?你爹待会儿回来,要是看你没劈完,指不定又要发脾气了。”
海棠不安地舔了舔嘴皮,但还是脆声应道:“哎!就好!”
屋内的妇人没再叫她了,只是怅然一叹:“唉,这丫头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
这话很轻,消失在喳喳的机杼声里。
海棠抿着嘴唇,慢慢抬起手,瞧着掌心那两个鼓起来的血泡,呼哧吹了两下,又去拿斧头了。
微弱却清脆的柴声又开始有规律地在院里响起,仿佛一只不知道累的啄木鸟,一下一下地戳弄树干。
彼时的海棠只有七岁,斧头握在手上都很吃力,更别说还要劈柴。大人一斧头劈开的柴火,她要劈五六下。一整天干下来也劈不了多少。但她父亲仍是让她干,毕竟劈得少总比没有劈要好。而且海棠这姑娘心思缜密,劈的柴火大小很齐整,拉去城里买给大户人家,每斤可多卖两文钱。
傍晚时分,当家的男人终于回来了,见海棠不仅没有懈怠,反而比往日多劈了一捆,便也没有发作脾气,将上工的担子一扔,一言不发进了屋。反正不用他说,海棠也会帮他把担子收拾好。妇人张罗了几个小菜,一家三口围着桌子扒饭。
饭间,海棠抬着一双大眼睛,谨慎打量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爹,我......想去念书。”
她的声音细微,蚊子一般,却将空气撕开了一条口子。
啪嗒!
妇人的筷子一下子掉到地上,屋内原本宁静的气氛陡然幻灭。
男人粗壮的眉毛一皱,面上仿佛掠过惊涛骇浪。
“女娃念什么书?再过两年都要嫁人了,跟你娘学学怎么纺布织鱼网,念书有什么用?”
海棠被他的表情吓得震了一下,捧着碗的手不由得发抖。但她这想法一直萦绕在心中多日,今儿好不容易勤劳干活,父亲心情好,现在要是不说,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可,可隔壁家的阿忠都能去,我为何就不能?”
男人拿筷头在桌上敲了一下,“阿忠是男娃,你是女娃,怎么能一样?没听有钱人家说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海棠很是失落,脑袋半垂下去,嗫嚅道:“那他们还说,养不教,父之过呢......”
不得不说,她今日超额完成了任务,确实让父亲对他多了一些宽容。否则放在往日,她第一句话说出来就是要挨打的。
但事实证明,她这暴脾气的父亲始终是暴脾气,她磨破血泡换来的,也只是片刻的温和。
“砰!”
男人重重在桌上一拍,桌上的碗盏也跟着一跳,发出哐啷的声音。
“是不是今天没打你,你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海棠瑟缩了一下,恐惧万分,只低着头从下往上看他,仍是不死心,“爹爹,你别生气。我保证,我要是去念书了,也不会耽搁家里的活儿的。我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劈柴,散学回来也帮娘亲做事,不会偷懒。”
“不偷懒?”男人放下碗筷,额头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你一整个白天都不在,这叫不偷懒?你这脑袋里在想什么老子不知道?无非就是想找个借口不干活,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老子还没糊涂到要拿钱倒贴供着你!”
海棠紧紧攥着裤腿,道:“爹爹,我,我都打听了,念书不怎么花钱,一天只要两文,不多......”
“一天两文,你当咱们家开钱庄的吗?你现在吃的,用的,住的,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不是老子供着?败家玩意儿!光说阿忠能去念书,人家下地干活的劲儿你怎么不去学学?生着穷人家的命,端着大小姐的心,自己姓什么搞清楚喽!别整日扯那些玉皇大帝的黄粱梦!”
海棠是想念书的,她每日在院子里劈柴,听着散学的孩子经过时念叨的诗句,齐声朗朗,她总觉得心痒。
于是,她拼着要挨打的风险,也要说那些话。
“父母抚养孩儿,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跟将来您老了,我要赡养您一样。我吃得少,穿得破,怎么就败家了?还是说,在爹爹心里,女孩儿不论怎样都是败家,男孩儿不论怎样都是持家?您何不直接就说了呢?您不让我念书只因为我是女孩儿,不是想着让我劈柴多挣几个钱!”
第73章 海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