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守着往年存余不多的粮仓,等候朝廷发放灾粮,然则,一个月过去,却杳无音信。
那之后,一日三顿变成了一日一顿,又变成两日一顿。再接着,家中的粮食吃完,人们便把目标挪到野草和树皮上去,有的甚至为了一只瘦得只剩皮毛的兔子,大打出手。
海棠吃得最少,两日才能吃到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薯。待饿得发昏了,她就勒紧裤腰绳,拿着小树枝去院子里写字,补充一些精神食粮。写着写着,肚子仿佛也没那么饿了。
直到那日,父亲捡回来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年纪与海棠相仿,自称是京城李将军的儿子,被绑架到这儿来的。
“李将军?”海棠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只一头雾水地问,“那是谁?”
父亲提起这人来眉飞色舞,道:“李将军是皇上钦点的大将军,平定海盗时屡立奇功,是挨家挨户都知道的大英雄!”
海棠看了看那跟她一样高的男孩儿,面黄肌瘦,眼睛尖细,怎么看也像山沟里的穷孩子,不像出自大户人家。
又问:“既然是大英雄,怎的会把孩子弄丢?”
父亲正准备说什么,男孩儿却抢先开了口:“我爹功勋卓越,自然有人眼红。于是想从我身上下手,威胁于他。我是我父亲的独子,你们若将我送回京都,我父亲必当重谢!”
海棠还是觉得这人有蹊跷,但父母二人却仿佛见到救命菩萨一般,将那孩子带进家门。
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提到这事儿却仍旧喜气洋洋,“只要我们把他送到京都,我们就有吃的了,我们是李将军的恩人,他绝对,绝对不会亏待我们!”
那男孩儿趾高气扬地哼了哼,“这是当然,到时候我爹说不定还封个小官给你做,一辈子吃穿不愁!”
父亲忙朝他作揖,“多谢小公子,多谢小公子!不知公子您如何称呼啊?”
“我叫李政,不过我出身尊贵,你一个乡野村夫,可不能直接叫我大名,还是得叫我‘公子’。”
“是是,公子说的是!”
李政装模作样地背着手,朝他家中看了看,问:“有吃的么?本公子一路奔波,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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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易子相食(一)
即便家中的粮食只剩下不到一斗,自己人都吃不饱,但父亲向来见风使舵,岂能放弃这个升官发财的机会?
于是他不顾海棠提醒,点头哈腰地凑过去,“有有有!只是现在正是闹饥荒的时候,存粮不怎么多,待会儿给公子做一顿,还请公子多担待着!”
李政盯着他耷拉的眼皮上的周围,“既然不多,那我就去别家了。反正想巴结本公子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们这一家。”
“别别别!”父亲忙拉住他,“多!多着呢!方才只是与公子说个玩笑。”
说着他赶紧冲海棠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将仓里剩下的米煮了。
就这样,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李政,堂而皇之地进了海棠的家,并且靠着嘴上的将军之子的身份,大吃大喝。
但粮食就那么多,李政吃大米,他们便只能啃红薯根,后来红薯根也没了,就去扒树皮。仍旧两天一顿,过得拮据。不过就算是树皮,李政也是吃那最嫩最软的部分,海棠嘴里的,基本都是夹着泥土的老皮。
那日,她又遭了顿打。
起因是她提醒过父亲,这个李政来历不明,穿着破烂,看着不像是什么将军之子,反而像因饥荒走投无路的骗子。
但父亲却不相信,他说,“他不是将军之子,难不成你是?老子穷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翻身的机会,你别给老子搅黄了!”
他怒火中烧,抄起手边的铲子就朝海棠扔去。只是他饿的两眼发昏了,没打两下便没了气力。于是,海棠便敲开阿忠家的门,让他帮忙接了手腕脱臼的骨头。除了这一处,其他的皆没伤。
但她见到阿忠时,却意外发现,始终被家人疼爱的阿忠,脸上居然也有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阿忠,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无畏的笑笑,“跟你一样呀,现在我们可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海棠气的捶了他一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笑!是你爹打的吗?他不是从来不打你的吗?”
阿忠舔了舔肿起来的嘴角,“现在没吃的,他难免心情不好。”
“那也不能靠打你来出气!”
语罢,她想起遭遇更惨的自己,又堪堪住嘴。
阿忠知道她心里所想,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饿不饿?”
海棠委屈巴巴地点了一下头,这是她在阿忠面前才会露出来的情绪,“当然饿了,我都啃了三天的树皮了......”
阿忠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一般,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将外面的帕子打开,亮出里面金灿灿的东西。
“这是......烤红薯?!”
海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忠将食指竖在唇上,“小声些,不然被别人听去可就没得吃了。”
海棠谨小慎微地捧过那团只有鸡蛋大小的红薯,“但是你给我了,你吃什么呀!”
阿忠帮她倒了一杯水,道:“傻丫头,我已经吃过了,就猜你要来找我,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那明天呢?你们明天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找到什么吃什么吧,树根树皮什么的,怎么也可以抵一阵儿。”
“那这红薯我不吃了,留给你。”
“笨,这是烤熟的,放明儿就坏了。”
“那以后呢?树皮都要被扒光了,但是饥荒还得闹好久。”
阿忠站久了有些头晕,便靠着墙坐下,安慰她道:“会有的。我爹说,过一段时间,长老就会带我们出去,去另一个地方,逃难去。”
“逃难?所有人吗?”
“对,所有人。”阿忠望着窗外,眼睛溢满了光芒,仿佛瞧见了大片大片的红薯地,“爹说,宛姜这块地就要吃没了,再等下去也等不来粮食。出去的话,就算没吃的,但也有新鲜的树皮可以啃。”
海棠觉得这话有理,如果出去了,她就自己悄悄去找野菜和树皮,不分给那个劳什子李公子。
“海棠。”阿忠突然叫她。
“啊?”
“以后你要是饿了,就尽管来找我,我罩着你。”
那晚,月光很亮,很美,少年就在这皎洁月色下垂眸,让海棠看呆了眼睛。
她以为,事实就真像阿忠说的那样,他们家有很多粮食,匀给她的分量还是有的。于是她几乎每日都去找阿忠,无论多少,阿忠都会给她一点食物。有时是红薯根,有时是野菜,就算是树皮,也是那最柔软最嫩的部位。
她瞧着阿忠已经瘦得凹下去的脸,问:“阿忠,你们家有那么多粮食,你怎么还这么瘦啊?”
阿忠只是笑笑,说,“太胖了干不动活儿,这样不挺好吗?”
许久之后,海棠才知道,少年的家里也已经吃空了。她每日吃的那两口,都是少年从自己碗里匀出来的。如果是一个红薯,少年只吃半个。当然,这红薯也只有女儿家的拳头大小。
知道真相,是那天她依照约定的时间过去,还没打开后院的门,便听得屋内激烈的打骂声。
“兔崽子!白眼狼!你娘都饿病了,你有吃的不给她,反而藏起来!”
“白眼狼!猪狗不如的东西!”
“老子就说你出去找一整天怎么就这么点儿!原来是留到晚上补顿!老子一天只吃一顿你这兔崽子还补顿!逆子!”
最后,只有阿忠虚弱且无力的辩诉:“这是我的份,我只吃一口留下来的......没动你和娘那份......”
当然,换来的是更剧烈的鞭打。
海棠缩在后院的篱笆外,抱着膝盖,周身发抖,藤条的声音她很熟,但是从没有今晚这样刺耳。
她哭了许久,骂少年是大骗子。
阿忠却说,“海棠别哭,你这一哭,得多少个红薯才补得回来啊......”
少年会罩着她,用自己的命。
不过有一件事,阿忠确实没骗她的——宛姜人真的要逃难了。
那日,宛姜长老提议,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朝廷没有发粮,他们便要出去找粮食。于是在长老的号召之下,宛姜剩下所有的居民全都打包好了行礼,开始了漫长的逃荒之路。
但民以食为天,宛姜人剩的粮食本就不多了,故而重重艰难之下,他们的行走速度很是缓慢。有人倒下了,死了,家人哭嚎漫天,将人埋进土里。第二天去看,那坟墓便已经被挖掘出来,尸体只剩下一堆白骨,旁边还有个发着余温的火灶。
所过之处,千万里路程,所有的树都没了树皮,所有野菜野草也都被挖空。然则即便是这样,即便死人也吃,他们仍旧填不饱肚子。
在痛苦的饥饿之下,人的神经总是脆弱,为了一口粮食,什么也做得出来。
故而那日,海棠学会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成语——易子相食。
易,交换。
子,孩子。
有些人家饿得发昏,失了理智,便互相交换着孩子来吃。因为吃自己的孩子,下不去手。可见,他们也并非完全丧尽天良,还是有几分可笑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