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大雪,天寒地冻的,冷极了。平歌仍是一个人待在屋里,不吃不喝,我在门外站了许久,终还是拉不下脸面入门。让下人给他做了东西端进去,进去是什么样,出来就是什么样,丝毫没动。我担心极了,入冬以来他的身子一直很弱,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知该怎么办。”
“平歌果然病了,我终是没忍住,去到他的屋子,给他喂药。下人说他之前吃什么都吐出来,俨然不要活了。但我去喂他,他也仍是吃的,我高兴极了。只是期间他迷迷糊糊睁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我就知道,他肯定又以为是梦了。也对,只有在梦里,他才不会对我冷言相向,才不会那么恨我。平歌,你还爱我的对么?只要你向我服个软,说还爱着我,我会像以前那样宠你的。”
“平歌没了。我抱着他的尸体直到冰冷,他也再没回来。他本是要走的,包袱很轻,里面只有一身衣裳,和那个我送他的同心结。我给他的东西好少,居然只有一个同心结。看到那已经扭曲的红绳,我只觉得,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今日来了一个叫凌骁的人,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下平芝的头颅。自从发现平芝骗我之后,我便将他逐出了王府,管家派人打断了他一条腿,我知道,但没制止。可他居然会丧命在凌骁手上,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凌骁指责我,说我杀了他的平歌。我觉得可悲又可笑,什么是‘他的平歌’?这普天之下,平歌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当然,王府的戒备森严,凌骁最后自然没能逃脱。他死前一直骂我负心汉,直娘贼。我觉得他骂得不错。若我能早一点查清真相,平歌不至如此恨我。最可悲的是,我这个爱他最深的人,也伤他最深。我觉得我万死也不足惜,但,如果能死在平歌手上,那就更好了。可惜,他早没了。”
楚幽的札记很厚,虽不只记录了平歌,但平歌占的篇幅却是最多的。
他爱的一直是平歌,不是平芝,更不是什么平芝的替身。
段无迹将那本册子浏览了一遍,沉默了好半晌,道:“也就是说......所有的辜负和移情别恋,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没错。”邵慕白神色凝重。
段无迹的眼神黏在封面上,问:“平歌看过了么?”
邵慕白颔首,“看了。他看完之后又哭又笑,癫狂着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少一些傲慢,多一些坦诚,误会兴许便烟消云散
第53章 送你一双眼睛(一)
“什么话?”
“他说......”邵慕白忆起当时情景,眼中不由悲伤。
“到头来,居然爱是真的,恨是假的。”
彼时,平歌倚在墙角半哭半笑了许久,黑色的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砸,染黑了一片地板。邵慕白不忍让他再这么下去,便咒语一念,将他收进了锁魂瓶。
在锁魂瓶里,平歌只是一缕魂魄,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也,没有痛苦。
邵慕白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薄凉的空气在肺腑里打转,叹道:
“他们如果静下来谈谈,多相信对方一点,这场悲剧兴许就不会发生。”
段无迹攥着札记的角落,指尖惨白,“悲剧已经发生,收不回来了。”
邵慕白望着暗无天日的夜,怅然一叹:“是。”
他们其实都明白,若平歌不把自身的怨恨牵扯到秋阳百姓的身上,悲剧也不会发生,更不会有那样多的人平白无故丢了性命,不会有那样多的人不敢成亲,不敢谈情说爱。
平歌有错,只是他们二人心照不宣,不忍谈起。
段无迹眸子一垂,道:“我们没资格去指责平歌,毕竟我们没经历过他的那些坎坷。”
邵慕白不以为然,道:“无迹,你即便经历了那些,也不会因爱生恨,不会亲手了解我的性命,更不会迁怒到天下人。”
前世那个外表冰冷内心柔软的段无迹,他太熟悉,也太亏欠了。
闻言,段无迹冷笑一声:“我可没你说的这么大度。”
邵慕白眼神真挚,道:“你有的,无迹,你没自己想象的那样薄情。”
段无迹愣了愣,道:“等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邵慕白语凝——当然有那么一天,因为辜负你的人,就是我啊......
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只能任由其烂在肚子里,溃烂,流脓,直到变成一摊血水,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他才敢松懈两分。
随着一声鸡鸣,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脚下的秋阳城开始有了响动,乒铃乓啷,忙碌的一日又开始了。
二人在楼宇的最高处,从天黑谈到天明,浓烈的情绪终于沉淀,不似昨晚那般意难平。
段无迹看完了札记,心中怅然,或许有一件事是值得庆幸的,这二人始终相爱,没有二心。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如此相爱,故事才这样不幸。
邵慕白小心翼翼把札记放回怀中,打算物归原主,回去还给掌柜。
“无迹,你往后对我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不想我们变成他们这样,因为拉不下脸询问,把误会变得越来越大。我爱你,顾惜你,所以不忍心跟你有隔阂,你懂我吗?”
段无迹倒是很好说话:“你放心,永远不会有误会的那一天。”
邵慕白欢欣雀跃,“你真好!”
段无迹接着又道:“因为我不会对你敞开心扉,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邵慕白:“......”
他只顾着难过,却没瞧见某个人整蛊得逞之后,背过身去的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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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平歌被收服,秋阳城又恢复了多年前的宁静。人心不再惶恐,情人们也不再胆战心惊。那些怕被挖心而不敢履行的婚约,一时间都浮出了水面,城池南北一片喜庆,红绸漫天。
“邵大侠,长安昨日托梦给我,说他在那边一切安好。多谢你,还了他一个清白。”
这日,梅郎登门拜访,神色轻松,无怨无恨。
见他已经从伤痛中走了出来,邵慕白真心为他开心。
“这是我分内的事,应该的。”
“如果没有你,我断然是走不出来的。同样,秋阳城这些跟我遭遇一样的人也走不出来。”梅郎听着远处迎娶的唢呐声,勾唇道,“秋阳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上次听到唢呐声,还是在乡下老家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跟着叔父,接着学手艺。”梅郎摊开手掌,盯着上面的纹路出神,缓缓道,“这双手,是长安的手......我手笨,叔父教的东西我很多都不会,但长安很有耐心。是他教会我,怎么打磨扇片,怎么雕花。大家都说我雕花的手艺比长安好,但殊不知,没有他,我连刻刀都不会拿。”
想起跟长安的点点滴滴,梅郎心里总是欢喜,一下子话就多了起来:
“我爱长安,一如他爱我那样爱他。我们从前想开一家铺子,靠手艺谋生。现在长安走了,我一个人得更加努力才行。”
“所以,我由衷地谢谢你。不仅因为你帮长安沉冤昭雪,还多谢你在那时候告知我,长安爱我。”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雕了红叶李的木簪,双手递给邵慕白。
“我也没别的本事,只会木工这一样。这支簪子就送与邵大侠,若你看得上这东西,哪日有了心仪之人便交给他,权当一份心意。”
那木簪不仅样式是红叶李,连材质也是。细碎的花朵镶嵌在簪头,错落有致,栩栩如生,连花瓣的纹路都一清二楚。
邵慕白爱不释手,已然想象到段无迹带着它的模样,心中大喜,“如此一来,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多谢梅先生!”
“邵大侠客气。”梅郎颔首,望了望四周,问:“诶?怎的不见另一位少侠?”
邵慕白道:“哦,今儿早上丫头带他出去了,说要晚上才回。”
梅郎笑笑:“丫头也是个机灵可爱的主,断然是觉得那位少侠亲切,带他出去玩了。”
邵慕白耸肩,“刚好我今日也有点事儿,他们出去走走也好。”
梅郎心细体贴,“既然邵大侠还有要事,那我就不打扰了。大侠心性不羁,足迹遍布天下,断然不会拘泥在秋阳。只是,在下希望,他日你若返城归来,还请到木坊一聚。”
邵慕白抱拳,“这个自然。”
送走梅郎之后,邵慕白交代掌柜,自己要回房休息,任何人都不得进来打扰,连打扫的小二也不行。
笑话,他马上要去找冥君交差,彼时魂魄归至冥界,外人进门看见一具尸体,那还不得吓尿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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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冥君这一趟,主要有两个目的:一,将泪丹和平歌给他,算是第一个任务交了差。二,问问平歌的去向,是转世为人,还是打入地狱。
冥君殿中鬼火闪烁,蓝色的火苗在壁灯里摇曳晃动,半明半昧。六十级石阶之上,冥君正在翻阅生死簿,钦点今晚要收服的鬼魂。
这六十级石阶是有讲究的,传闻一级代表一年,天干地支交相算下来,六十年便是一个甲子,一甲子,也称一个轮回。而冥君掌管万千生灵,是在轮回之外的,故而,要坐在六十级石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