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埋头批阅得认真,邵慕白赶来问他,他头也不抬,淡淡道:
“平歌作恶多端,残杀无辜人数上百,理当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一百年后方可步入轮回。”
他向来秉公处理,不徇私情。
邵慕白虽早有预料,却没想要八百年这么久,于是问:“一百年是不是多了点儿?”
冥君在生死簿上勾了一笔,理所当然道:
“他既做了错事,便要承担做错事的后果。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如若因为可怜被原谅,那谁还在乎善恶?”
他瞄了眼邵慕白,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将方才的话又说白了一些。
“他痴情是真,但以真情害真情,让千百户人家不敢结亲,可取么?他可怜是真,但以小悲促大悲,让有情人阴阳相隔,又可取么?你既为鬼差,就该懂各司其职的道理。缘起缘灭,情生情断,这些都是由月老去管的。别忘了,你的职位,是捉鬼师。”
冥君的这话不错,平歌委实悲惨,但也委实不该用别人的血来祭奠这份悲惨。况且,冥界有冥界的规矩,不能因为一个平歌破戒。但愿数百年后,他转世为人,能生一个好人家,遇到一个良人,相爱一生。
思及这里,终是无奈。
邵慕白盯着墙上摇曳闪烁的鬼火,终究只有一声叹息。
“那楚幽呢?你可知他的鬼魂在何处?是入了轮回还是?”
冥君慵懒地拨了拨笔尖,道:“我生死簿上的人命千千万,哪认得这一个?”
“噢......这样么......”邵慕白像熄火的孔明灯,一下子蔫了下去。
冥君实在见不得他这不经事的样子,啧了一声,不悦道:“奈何桥倒是有个鬼魂杵着不走,说是要等人。名字里好像有个‘幽’吧,本君日理万机,可记不得这么多。”
像是冰山注入了温泉,邵慕白觉着心里暖了几分,紧皱的眉毛倏地舒展。
“希望百年之后,他们会顾惜彼此,携手长生罢!”
他望着幽蓝鬼火,心中生了许多感慨。
“你怎的还不走?本君很忙,没空招待你。”冥君的注意力黏在生死簿上,对着那张纸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什么难题。
邵慕白腹诽——这劳什子冥君,官架子还真不小!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直截了当道。
“说。”
邵慕白抬头,望向六十级台阶之上的公案:“我是谁?”
“呵,这问题有意思。”听了这话,忙碌的冥君终于停了下来,眼神转到他身上,“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么?”
邵慕白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我方才从外面进来,一路畅通无阻,看门的鬼差统统放行,问都不问。是你冥君殿守卫太差,还是,那些鬼差其实就是认识我?”
冥君放下手里的笔,顺势将手搭在桌上,道:“你来去无阻不好么?你大老远跑一趟冥君殿,非要过五关斩六将才顺心?”
邵慕白眼神凌厉,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冥君拿食指在桌上慵懒地敲打,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我且问你,你是怎样让我相信,你是真正的捉鬼师,而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派来冥界捣乱的?”
邵慕白亮出食指上的指环,道:“这是你给我的信物。”
冥君道:“所以,这东西能让我信你,自然也能让外头那些鬼差信你。”
“这东西是你的心爱之物,寻常看门的鬼差怕是也不认得吧?”
“所以?”
“所以他们放我通行,断然是认得我。而如果整个地府都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你为何还要给我信物?这个指环,究竟有何用处?”
一番话听下来,冥君的眉头不由跳了一下,默了好半晌,才道:“你兜这么大一圈子,究竟想问什么?”
邵慕白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究竟是谁?”
老木:屁话!你身份要那么简单你就不是主角了
第54章 送你一双眼睛(二)
邵慕白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究竟是谁?”
冥君敲打桌案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正视邵慕白的眼睛,道:“我也想知道答案。”
邵慕白疑惑,“什么?”
冥君认真地看着他,道:“选你作捉鬼师的不是本君,是多年后的本君。我是没看出你有何特别之处,但既然是多年后的本君选的,自然也有其道理。你与其纠结这个,倒不如去找找下一个鬼妖。务实一点儿,时间会给你答案。”
邵慕白发现这冥君其实是个打太极的高手,问鬼差为何认识自己,他说“畅通无阻不好么”;问自己究竟是谁,他说“我也想知道”,还加了句“时间会给你答案”。
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冥君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倒也透露了一些讯息——他的真实身份,说不定真的不简单。
飘魂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最后还是没有头绪,便暂时决定先放一边。冥君的话也不是全然无用,譬如那句“时间会给你答案”,便让此时的邵慕白安然了几分。
只是这份安然并未持续多久。
魂魄归身,推门出去的那一刻,掌柜便焦头烂额迎上来。
“客官,您总算是出来了,大事不好了!”
掌柜是个稳重的人,又经历过大风大浪,连他都急了,那事情肯定很严重。
邵慕白连忙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掌柜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丫头今儿早上带姓段的那位客官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邵慕白心里咯噔一下,忙朝外望了望,“现在几更天了?丫头可有跟你说要去哪儿?”
“快三更了。丫头说要去木坊买东西,可我问了木匠和梅郎,他们压根就没去!我让人去打听了几趟,他们根本都没在城西出现过!”
掌柜以前是楚幽的管家,见证了他与平歌所有的故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将真相大白的邵段二人才格外关切。
邵慕白慌了,心里咚咚直跳,“那他们会去哪儿?丫头熟悉地形,无迹的武功更是一流,还有人将他们拐了不成?”
“就是啊!可现在都三更了,他们就算出城去玩儿也该回来了!”掌柜的焦虑不已,“客官,您确定秋阳城只有平歌公子,没有其他鬼妖吗?”
“当然!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是鬼妖?”
不过话一说完,他自己倒是愣了一下——丫头之前说过,她能视鬼。就算她不是鬼妖,是否跟冥界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这鬼妖伏法的当下,长安的魂魄也得到安宁,她还想做什么?
都怪他一时大意!
想着丫头是个小娃娃就没有防备,只以为是小孩子玩心重,要段无迹陪她。谁想直接把人给骗出去了!但愿丫头念着他们帮了长安,莫要做伤害段无迹的事!
“掌柜的,可去过长安的坟墓找?”
“找过了,没见着人。”
“那你可知道丫头平时喜欢去哪儿?”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他们家我也跑了两趟,她娘说丫头自从被他们卖了就再没回过家,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说什么我要是看到了丫头,一定要把人送回杏花楼,否则鸨头来找麻烦他们没办法交代。你说说这家人,还是人么!”
邵慕白烦躁地捶了一下栏杆,上头立即陷下去一块。他又急又担心,脑中不断闪过段无迹沉睡在雪地中与世长辞的情景,心口仿佛燃了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无迹,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际,窗外忽然闪过一道明亮的黄光,强烈耀眼,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一记轰然巨响。
邵慕白眸子一亮,当即飞身出去,朝光源的方向定睛一望——有人在使用法术!
当下正是火烧眉毛,他顾不得其它,只将所有赌注都押在这上头,足下一点,急匆匆朝那边飞去。
时正半夜,月黑风高。
秋阳城以前好歹也是庄亲王的封地,虽然繁华不再,但诸多的建筑仍然保留得很好。其屋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袭黑色的影子在屋顶间飞快游走,急急朝城外奔去,快到出现重影。
那道光是从城外传来的,邵慕白挖空记忆,只想起那边有座看不清佛像的破庙。来不及思考丫头为什么要带段无迹去那儿,那尊佛像是谁,亦或者制造这亮光的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什么不认识的道士高僧。
这些,他统统不敢细想。
“无迹!你在哪儿!”
那座破庙显然被遗弃了许多年,灰尘堆积,蛛网横布。门口的石柱满目斑驳,好几处已经被风雨蛀穿了。
抵达破庙时,栖息在屋顶的乌鸦被惊动,一窝蜂逃窜出去,咿呀狂啼,将半空撕开一条裂缝,仿佛万千鬼手就从里面伸出来,张牙舞爪。
“无迹——段无迹——再不出来我生气了!”
他阔步朝里走去,地上的断木残垣胡乱躺着,一脚踏上去,灰尘高扬。
“咳咳!”
邵慕白被灰尘呛得咳嗽,掩鼻呼吸了两下,恍然醒悟什么。连忙默念了一段咒语,“嚓”的一声,掌心生出一团火苗,将偌大的破庙照亮了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