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他这身子分明已经断绝了生机,却不知为何,仍有知觉。因此,每一次把死气抽出来,他都要忍受一次刀割般的痛苦。
一次两次倒不算什么,十来次也还受得住,反反复复没个停歇,饶是沈梧这十年来遭受了许多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痛苦,也渐渐觉得不堪忍受。
更麻烦的是,那原本被谶语花和别的灵药压着,平静蛰伏在他体内的捕灵诅咒似乎也被他这反复的“骚扰”惊动,慢慢地居然有了活跃的迹象。
他的身体已没有可供捕灵侵占的地方了,于是,捕灵每动一下,直接受到冲击的,便是他那被谶语花牢牢束缚在这具躯壳里的神魂。
沈梧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千刀万剐。
他咬着牙把所有的声音都封死在喉咙里,又抽了一道死气出来,霎时间神魂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痛得他持弓的手都在发颤,眼前也猛地黑了一下。
还不行,再等等。
他还是把箭射了出去,又一人倒下,看口型好像是在惨叫,沈梧却听不见哀嚎声。
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勉强从骨髓里又榨出了几分清醒,正要再抽出死气来,却听见彩虹派的临时掌门万分不甘地道:
“两位且慢,我等有话要说。”
他有话要说,周敛可没那个耐心去听,正要一剑封了他叭叭叭的嘴,忽听后方传来一声低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的,压抑过的闷哼。
这一声混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存在感实在是微弱极了,周敛纵是再如何耳聪目明,也分辨不出这一声哼是谁发出的。
只是心里无端地慌了一下。
他转瞬间便有了计较,并未更改朱明的去向,直接把那聒噪的彩虹派掌门削成了独臂侠,才虚伪地收了剑,不动声色地挡住沈梧,道:
“不好意思,方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彩虹派掌门:“……”
他被断了一条手臂,方才生起的退意立刻便被一股直冲脑门的怒火和狠劲取代,面上却仍是一副屈服的模样,微微低下头,嘴唇快速张合了几下。
周敛没听清,向他走近了几步:“大声点。”
“我说……”彩虹派掌门抬起头,面目狰狞地一挥仅剩的那条胳膊,还没来得及动作,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周敛持剑的手微微一颤,把朱明剑身上的鲜血抖落,抬眼看他:“不好意思,你继续。”
余下众人皆被他这个眼神镇住,一时竟无人动作。
还是那人吼了一声:“愣着做什么,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还不快杀了他!”
其余人才猛地回过神来,迟疑着向周敛逼近。
他们固然已心生惧意,周敛也无心再与之缠斗下去。那彩虹派掌门人眼睛还没瞎彻底,他此刻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方才沉浸于剑意中还没觉得,一脱离出来便只觉四肢发软。而对方尽管也已十残九伤,毕竟人数众多。
周敛并无太大的把握。
更重要的是,沈梧眼下太不对劲了。
他又挥出了势如破竹的一剑,一眼见沈梧面色惨白目光涣散,随时都要晕过去的模样,顿时如坠深渊,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扶住沈梧。
沈梧眼下痛得恨不能以头抢地,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抵抗这疼痛上来了,哪还有多余的力气避开他的触碰,更无法掩饰分毫。是以,周敛一碰到他的手臂,便感知到了其内翻涌不息的……死气。
怎么会是死气???
他不是入魔了吗?!
周敛惊得失了言语,好在并未失了理智,现在绝非追究此事的时候,便一手搀着沈梧,往另一座山峰疾行而去。
沈梧挣扎着恢复了一丝神智,几乎是在用气声问:“去哪儿?”
他们就这么走了,若那些人攻上了烟萝山,那他二人今日种种,岂不都白费了么?
周敛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没你的事,你莫说话。”
沈梧听话听音,心知他大概是有所防备,便顺从地闭嘴了——主要是他真没力气再说话了,意识正在死气的折磨下逐渐沉沦,眼前昏黑一片,逃跑全凭本能,纵是有周敛的搀扶,也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周敛头也不回地往后扔了一件灵器,暂时甩开了撵上来的追兵,稍稍停了停脚步,皱眉看着他,意见很大地道:“麻烦。”
沈梧此刻昏昏沉沉的脑子根本不足以让他分析出这两个字是在说他,还在琢磨呢,便觉得身体忽然腾空,而后落在了谁的背上。
到了极限的身心猛然得到了休憩,他来不及想别的,便再也支撑不住地在周敛背上昏死了过去。
十分干脆利落。
并且出于本能地调了一下姿势。
周敛:“……”他还挺心安理得的!
一路又是撒药又是爆灵器的亡命奔逃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告一段落。
周敛筋疲力尽地带着那名叫沈梧的偌大一个摆设钻进了一个山洞里。
他在山洞口布置了一番,小心地抹去了所有痕迹,又掐诀掩住了灵力波动,方才强提着一口气,进去查看沈梧的情况。
无数的疑点在他脑海里盘旋,先前忽略掉的一些东西也亮了起来,只待他串联起来,就会知道真相。
他却怎么样也做不到专心此事,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最后只好放弃,什么也不做,守着沈梧。
沈梧的身体状况,比他一团乱麻的心绪还要糟糕。
周敛探了探他的脉搏,便再不敢轻举妄动,看了他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抓住那人无意识握紧到青筋暴露的手,叹气道:“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友谊的握手,只是为了安抚沈梧
——这话周敛自己都不相信!
第48章 独处
沈梧无知无觉地昏迷着,回答不了。
周敛换了个姿势,席地而坐,色厉内荏地嘀咕道:“真是翅膀硬了。”等人醒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王八蛋。
他不过在沈梧身边坐了片刻,灵力便被那不断溢出来的死气影响得运行不畅,胸口也渐渐生出了一种滞闷之感。
而整个人都笼罩在这死气中的沈梧,该有多难受?他当真还能醒过来么?
周敛待了一会,深觉不能就这样枯坐下去,他仿佛一瞬之间回到了十年前,甚至还不如。那时的他至少还能为沈梧输点灵力稍稍缓解一下他的痛苦,此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妄动,也不敢喂他吃什么灵药——谁知道那些奇药神药,到了沈梧这里,会不会就变成穿肠毒药呢?
他于是取了一本介绍极偏门的各种禁制毒物的书,那书也不知在角落里冷了多久,灰尘积了一指厚,周敛恍惚之下,很是吃了一口灰。
他也顾不得这些,又着急忙慌地顶着那肆虐的死气坐在沈梧身边,试图在书里找到什么线索。
一只手则始终抓着沈梧,以便沈梧有什么动静,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这般到了半夜,那仿佛逃出囚笼的死气渐渐现出颓势,周敛高悬已久甚至有点麻木的心方才猛烈地跳了一下,便又察觉到其中,有一丝魔气渗了出来。
周敛:“……”这小崽子都干了什么好事!
他觉得自己的剑心仿佛又得到了打磨。
那魔气很是霸道,奈何只有那么一丝,是以,一开始完全争不过死对头。
接下来半夜,他旁观了一出死气和魔气之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的拉锯战,直至天明,那死气才一点点地被彻底压制住。
也不知是那非人的痛楚消失了还是习惯了,沈梧一晚上都没松开过的眉,也慢慢地舒展开来。
只是面上仍不见一丝血色。
直到天明,沈梧才勉强挣扎着睁开眼,一开口,嗓音又哑又涩:“周兄。”
洞窟里透不进天光,周敛在山洞顶上安了一颗夜明珠用以照明,不过这珠子显然品质不大过关,光芒黯淡得很,堪堪只够照亮周敛所在的那块地儿。
周敛就在那微弱的光下幽幽地看着他,眼睛许久也不见眨一下。
他心里顿时打了一个突,受到捕灵谶语花的双重折磨时都能平静捱过,这一刻却有了逃避的冲动,下意识地就要闭上眼睛。
周敛淡淡道:“醒了啊?”
沈梧撑着身体坐起来,努力摆出镇定的表情:“啊。”
“啊,”周敛居然没教训他,还很和颜悦色地道:“可好些了?”
沈梧本想说“好多了”,脊背却忽然一寒,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面目全非的一句:“好像是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