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朏明,俞子安便见到了云谢尘。
他端坐在高贵华丽的宝辇里,着一身雪白道袍,嘴角噙着一抹悲天悯人的微笑,前后是绵延长了一整条街的随从,浩浩荡荡地从俞子安面前走过。
耳边听到百姓压抑又兴奋的窃窃声,话语里是十二万分的崇敬。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俞子安心想。
只是不知怎么,反而不敢去见。
仿佛见了,就会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
俞子安回忆了一下这个师弟从前的样子,发现他居然已经快要记不清那身形单薄的少年,满面阴沉的模样。
他于是把那个木头人取了出来,吹了一口气,把人吹“活”了。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俞子安虽然基于莫名的直觉,始终对云谢尘避而不见,却时刻关注着云谢尘的动向。
谶都覆灭前,他“死后”第一次收到了外人的传讯。
是当年同云谢尘告别的那个少年——现在已经是个儒雅风流的中年男人,沈善书。
他带走了那人的孩子。
这里是云谢尘待了十五年的地方,出城的时候,俞子安一直在想,他师弟得知他一心效忠的皇帝要灭了他的故乡时,是不是很难过?
出于私心,在给一个村子做法的当晚,他赶回了谶都,在周遭布下了阵法。
没有用。
就像他没能护住烟萝派一般,他布下的阵法,也保不住一座凡人的城。
那就退一步吧,俞子安心想,他守不住宗门,守不住谶都,守住一个孩子,总该是绰绰有余的。
虽然总会忍不住去想,谶都的覆灭,到底是谁在插手。
他依然不敢见云谢尘,本能地抗拒此事,可他没想到,云谢尘竟然找上了门来。
真正近距离地面对这人的那一刻,俞子安终于明白,他在抗拒什么。
沈梧问他,什么是道。
其实他小时候也问过师父这个问题。
是在云谢尘走后,他才明白了自己的道是什么。
旁人修剑修法,他修的,是自己生平的两个愿望。
一愿宗门长兴盛,永安宁。
二愿师弟改性情,能自新。
前一个已是昨日旧梦,不可追求。
听到那一阵敲门声的那一刻,他才晓得,原来,第二个也是奢望。
生平所愿,俱是妄念。
他清晰地听到了什么一点点碎成齑粉的声音。
那是他修了这么多年的道心。
俞子安又想,如此一来,只怕他连沈梧,也护不住了。
浮沉挣扎数十年,到头来,原来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护不了。
沈梧向他辞别的时候,他本可以找借口阻止,只是话说出口的前一刻却又迟疑。
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无其事地笑道:“若有可能,早点回来过年。”
心里却有预感,沈梧,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十年师徒,缘尽于此。
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俞子安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云谢尘,却发现,他已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想追究他当年为什么忽然离开;
不想追问为何要对谶都下毒手;
不想追寻烟萝灭亡的所谓真相。
他听见了云谢尘的质问,心说,我真不是故意的。可“身体”懒懒的,使不上劲。他就懒得张口了。
眼前是谶都恒古不变的,多云的天。
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也是这么一个行云点缀着天空的日子,他在某条街上带走了一个阴沉的少年。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意识湮灭前的一瞬,他依稀听见云谢尘说:
“我后悔了。”
声音很轻,低弱得像只幼猫在叫。
哦,俞子安心想,挺好的。
我也后悔了。
只是大道三千,唯独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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