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到了沈梧暂居的那个小院子里,此院名叫“篱喧”,谓鸟在篱边喧噪,实则不仅没有鸟,连个蛐蛐儿也没有。是个十分清净的地方。
把小院的门一关,更是连远方隐隐的人声也屏蔽了。
两人相对而坐,沈梧给周敛倒了杯茶,见他迟迟没有开尊口的意思,只得道:
“大师兄?”
周敛如梦方醒,双手捧着茶杯,却一口不喝,只是捧着,似乎是想从中汲取一点热度。沈梧眼睛尖,轻易便注意到了,他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也注意到了与他还算平静的面容极不相符的,有些紧绷的身体。
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直觉周敛会问出让他没法回答的问题,正要亡羊补牢一下,就听周敛缓慢地,甚至是有些艰难地道:
“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师父会做那种事,对么?”
沈梧一下子被他这句话钉在了原地,他隐隐猜到周敛接下来要说什么,可事到如今,说谎已无用处,他只得道:
“是。”
周敛的面色瞬间白了一下,捧着茶杯的双手也猛地收紧,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不正常的白色,他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面蹦:
“那你当初离开,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因为,那时就已中了捕灵?
他难得地结巴了一下,他到如今这个地步,见过的大风大浪已不在少数,可此时,却连这么一句不过一二十个字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梧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下意识地想要否认,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
“是。”
周敛的面色又白了一层,他迅速扭过头,却还是叫沈梧看见了他骤然红了的眼眶:
“谶语花,根本没用,是不是?”
“不是。”他话音未落,沈梧就飞快地否认了,又强调了一下,“有用的。”
他冲周敛笑了一下:“若不是因为大师兄,我早已经死了。”
“这不一样。”周敛截然打断他,“我昨日都看到了,身中捕灵之人,若是能在神魂离体的三天之内寻到合适的肉身,是可以重新过来的。”
可他昨日查看沈梧的情况,见到的却是沈梧的神魂被紧紧地束缚在这具生机全无的躯壳内。
@ 还有缠在那虚弱的神魂之上的,如一团摇曳的火焰的花。
他情绪俨然有些失控,沈梧心里也不大好受,只是他已然这般过了十年,多少还是要比乍然得知此事的周敛冷静一些,平淡道:
“是一样的。捕灵是在你我踏入谶都那日发作的,那时,谶都是个怎样的光景,大师兄莫非不知道么?我又去何处找到合适的肉身呢?”
周敛道:“还有三天,出了谶都,总有人烟聚集之地,总会有人经过……”
“大师兄,”沈梧略提高了嗓门,打断他,“且不说找到一具契合的肉身有多不容易,便是真有,我又岂能去抢别人的身体?那样,我和魔修还有什么区别?”
周敛哑声道:“我宁可你入魔了。”
“什么话。”沈梧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可是长梧子的徒弟。”
他犹豫了一下,手覆上周敛的手背,轻轻拍了拍,算是安慰:“生死有命,我如今还能站在大师兄面前,还有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不已经是件幸事了么?”
周敛微微一震,安静了下来,低眼看了看那只瘦得不像话的手,想起的却是数年前初遇时,那个脸上挂着婴儿肥的矮团筋,那个时候,他的手还是养尊处优多年,有点肉嘟嘟的模样。
他抬眼望了望沈梧,只一眼便觉得不忍多看。沈梧骨相好,便是被谶语花和捕灵折磨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折损了他的样貌。仍是个相当漂亮的青年,甚至这些年的苦难,还为其平添了几分特殊的气质。
先前周敛没知道真相时,也曾想过,沈梧纵是入了魔道,也还是与别的魔修不一样——别的魔修,大多都因为修炼魔功烂了脸,他却比青涩时还更好看了。
然而此刻再看,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觉得赏心悦目了。
他想着沈梧含笑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睛,难过又绝望地想,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梧能感受到他心里的不平静,但人好歹是安静下来了,他便收回了手,垂眸琢磨了一下措辞,准备说点什么再好生安慰一下周敛,一掀起眼皮,却对上了周敛不知何时移过来的视线。
他的心蓦然一跳,在那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仔细一看,周敛却又只是正常地难过着,哪里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感?
他无端地不愿追究下去,连想好的措辞也不想说了,下意识地想把周敛“撵”出去,就听周敛又问了一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梧在心里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论前因如何,后果已经造成,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还能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么?
周敛明明也知道这个理,偏还要追究下去,又是何苦?
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周敛:“应就是师父带我离开朏明的那一年的事。”
长梧子为何会在那一年突然出现在朏明,为何就带走了他,他至今仍想不太明白。但离开周敛后,头一年里,夜深人静时,反复琢磨长梧子与父亲的对话,也渐渐猜出,大概在长梧子带他走后不久,谶都便没了。
周敛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这么早。”
沈梧不愿他太伤心,正要说点“我这么多年不都好好的么”之类的话,便听周敛来了一句:
“怪不得打小师父就那么偏心。”
沈梧:“……”
他方才酝酿好的话语顿时死在了半途中,过了片刻,才干巴巴地道:“大师兄也未免太记仇了些。”
“是啊。我就是这么记仇,”周敛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责怪地瞅了他一眼,“你第一天认识我么?”
眼神不好识人不清的沈梧无言以对。
周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语气铿锵有力,道:“我记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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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重返谶都
不等沈梧对这句无理取闹的话作出什么反应,周敛便率先起了身,转移话题道: “走,随我去看看小师叔。”
沈梧暗暗舒了口气,从善如流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寻思着周敛何时跟小师叔关系这么好了,方才回来便要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
从前他不是看到小师叔便要绕道走么。
到了后他方才发现,是他想多了。
周敛仍是那个周敛,且似乎比数年前还要更怕小师叔,恨不能离他至少三尺远,来找他,只是因为彩虹派众人。
——不过小师叔下手没个轻重,如今躺在地上的,也只有一个还称得上“人”了。
周敛带着沈梧,跟做贼似的悄无声息地潜入小师叔地住处,一把提起那个仅剩的活口,又脚底抹油地窜到了门口,才出声道:
“师叔,人我带走了。”
言毕不待小师叔回答,便携着沈梧飘然而去。
沈梧:“……”
明明进的是自家人的院子,做的是正当事,为何要弄得像做贼一样?
周敛把活口扔到地上,拿出手帕细致地擦了擦手,斜眼看了看他,道:“你可曾听过小师叔说话?”
沈梧大吃一惊,脱口道:“小师叔会说话?”
说完便觉得自己态度不对,云谢尘都会说话,小师叔与他本为一体,会说话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是啊。”周敛面有菜色,“他要是不会说话该多好。”
这等非议长辈之语,沈梧不敢附和,遂微笑以对。
周敛把那唯一的活口弄醒了,又赶在那人哀叫求饶之前眼疾手快地堵上了他的嘴,转头对沈梧道:“你要在这看着么?”
他都这么明白地邀请了,沈梧自然不会拒绝,便点了点头,道:“好。”
周敛:“……好什么好,你出去。”
沈梧:“……”大师兄之心真是难测。
他还是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去,只是到了门口时停了停,扭头对周敛道:
“大师兄。”
周敛已多年未曾听过这一声“大师兄”,重逢以来沈梧口口声声的“周兄”,简直要把他的心魔都叫出来了。眼下两人好不容易关系破冰,他便恨不能让沈梧多叫上几声,以驱散他的心理阴影,面上却骄矜地看了沈梧一眼,道:
“还有什么事?”
沈梧并不介意他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的语气,微笑道:“过几日,陪我去一趟谶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