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如何画?”
周敛作壁上观,很虚伪地道:“我又如何得知呢?”
久不动笔的沈梧只好硬着头皮在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他于此道,原本就称不上什么大家,如今技艺又生疏了许多,比门外汉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以,没画几笔,便要抬眼看一看周敛。
好在周敛对他这种行为并无反对之意,甚至还主动配合他似的,一动不动地倚着窗,平静地望着他这边。刻意收敛了锋芒的缘故,虽然依旧顶着一副出色的皮囊,对比之前,猛一看却还是有种泯然众人的黯淡感。
就如一尊沉默的,漂亮的雕塑。
沈梧的心境也缓缓沉静了下来。
捱过生涩枯窘的开头后,他便渐入佳境,握笔的手终于停止了细微的颤抖,下笔也逐渐果断从容,纸上的人一点点显出了他的面容。
然后沈梧便渐渐发现,周敛,他这个前师兄,还当真有些“碍眼”。
作者有话要说:
沈梧:这到底是谁占谁便宜啊!
周敛:嗯,是我占你便宜。
作者不行了,睡个午觉,醒来再继续写,晚安么么哒。
第44章 下山
他没有多少把握,因此是先将周敛整个人的轮廓先勾勒出来,找到了下笔的感觉,方才去画他的脸庞。
此时已过去了不少时间,随着他的笔触缓慢扫过那人的眉毛,鼻梁,嘴唇,许是他反复抬头看周敛,看得太频繁以致于产生了幻觉的缘故,他竟渐渐在周敛淡淡投注过来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愫。
他如今的修为已勉强可说是到了小成境界,沉浸在某件事物中时,五感更是敏锐。便如现在,他能听到周敛均匀和缓的呼吸,能察觉到周敛每一次眨眼时睫毛颤动的弧度,也能比往常更明白地感受到……
周敛此人,不说性情如何,单论皮囊,能给人带来多强烈的冲击。
那些原本因年深日久的相处而被他忽略的东西,一一在他的画笔下重现。
与初见惊鸿一瞥的惊艳不同,这种感觉更细腻,也更持久。像是无意间打开了一坛长久封存在地底下的酒,未及品尝,四溢的酒香便已足够醉人。
沈梧定了定神,笔尖轻扫,开始描绘那人易画难工的眼。
易画的是他眼尾微微上扬的那点勾人弧度和根根分明的眼睫,难工的是那眸中的光影变幻和周少爷与生俱来的,傲慢得理所当然的□□。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仔细看了周敛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落笔。
笔锋轻幽而温柔地落在纸上,恍惚间,就像在那人的眼睛上落下了克制的一个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转瞬间便消融在了周敛瞧不出情绪的眼里。
最后一笔落下,沈梧微微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左右看了看,确认并无什么大的不妥之处,这才望向窗边的周敛,方才平静下来的吐息忽而又是一乱。
周敛还是方才那个姿势,如凝固一般,黄昏时分绚烂的夕色把他笼在其中,神情与沈梧墨迹未干的画上的人如出一辙,叫人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辨,他与沈梧面前的那个,谁才是真正的画中人。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周敛先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道:“画完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的哑,沈梧冷静下来,道:“嗯,多谢周兄。”
——不过他为什么要感谢他?
周敛便端着他烟萝派掌门人的架子,矜持地走过来,还颇有礼数地询问道:“可否容我欣赏片刻?”
那自然是可以的,沈梧没有异议,往后退了一步。
周敛低头欣赏了一番他的大作,倒也没挑他的刺,鼓励似的说了一句:“还蛮好看,像我。”
——沈梧一时竟然分不清他这是在夸他自己还是在夸他的画。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周敛一眼,又听周敛一点也不委婉地道:“可还是比不过我。”
幸而沈梧胸腔里头的是一颗生机几乎全没了的心,不会因为他这句不客气的评语而觉得伤了自尊,甚至还点头表示赞同道:“这是自然。”
周敛很满意他的识趣,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那便请沈郎君兑现承诺吧。”
“好…”话音未落,沈梧忽觉哪里不对,看着周敛道,“周兄的画呢??”
虽然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可连对方的作品都没看过便要认输,这说出去面子往哪里搁!
他已经没有心了,可不能连面子也没有了。
周敛十分镇定,还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的画,你不是已经看过了么?”
沈梧寻思了一番,没想出个所以然,茫然道:“在何处?”
他方才也没见着周敛挥毫泼墨啊。
周敛:“方才你看见的那株石榴,便是我画的。”
沈梧震惊道:“怎么可能?”
周敛用白开水一般平淡的语气反问道:“为何不可能?”
又说,“阿梧,你以为我是你么?”
沈梧先是被这一声久违的称呼引得鼻子蓦然一酸,又被他后面那句理所当然的话噎了一下,片刻后才分出心神来关注另一件事:
“周兄怎会想到画这个?”
周敛淡然道:“我回朏明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一茬,把跑偏了的话题又拽回来,怀疑道:“莫打岔,你该不会是想耍赖吧?”
沈梧做好了被狠狠坑一把的准备,并不出言反驳,只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绝非出尔反尔的人:“周兄想让我做什么?”
周敛却轻飘飘道:“你即刻便和你那个朋友下山。”
沈梧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般折腾,提出来的居然只是这么一个毫无挑战性的条件,反应了一下,忍不住向他确认道:“周兄?”
周敛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说,周兄听着呢。”
沈梧:“……”
周敛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便不客气地开始撵人:“既然无话可讲,你便现在下山吧。”
沈梧吃惊太过,以至于没忍住说了句废话:“为何要我下山?”
周敛便很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多么无理取闹的人,道:“那不然呢?我还要一直养着你不成?”
言语间俨然把沈梧当成了一个只吃白食不做工的蛀虫。
——虽然上山这么多天,沈长工确实还没给周地主交过租,也没干过什么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梧纵然仍有疑问,也明智地选择了闭嘴,表示自己一会儿便同舒慎下山。
“嗯。”周地主露出辞退懒惰长工后的舒心表情,话锋一转,“这幅画留给我,可好?”
一幅画而已,又不是什么名家大师的传奇之作,沈梧并不在意,可有可无地点头答应了。
周敛便卷了画干脆利落地走人了,一直到沈梧离开时也再没出现过。
直至下了烟萝山,舒慎都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十二分的状况外,本不想打扰沉思中的沈梧,到底没忍住心头疑问,还是出声打扰了一下:“寒枝,周掌门为何会忽然…”他委婉地用“叫”代替了“赶”,“忽然叫你下山?”
沈梧回过神来,看着他,无知得坦坦荡荡:“我也不知。”
舒慎皱着眉头想了想,试探道:“莫不是寒枝你同周掌门闹矛盾了?”
沈梧有些好笑:“我跟他能有什么矛盾可言。”毕竟又不是很熟。
舒慎迷惑道:“那?”
沈梧不动声色道:“舒兄很不想离开烟萝山么?”
舒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道:“我倒是无所谓住在哪,只是觉得,寒枝与周掌门待在一处时,似乎要比往常高兴一些。”
沈梧便回想了一下这半个月来自己的心情,没咂摸出什么异样之处,遂肯定道:“你想岔了。”
舒慎:“是吗?”
沈梧望了望远方露出一点隐隐绰绰的轮廓的小镇,心不在焉道:“是啊。”
而后转移话题道:“接下来,我估计要同你分开一段时日。”
舒慎惊讶道:“你要去哪?”
沈梧微微一笑:“我就留在此地。你离开,去哪里都好。”
舒慎问:“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沈梧道:“烟萝山不久后或许会迎来一劫,我要留下来帮周掌门。”
他虽未把话说满,然而语气已极为笃定,显然心里对此事已有十成把握。
舒慎歪了歪头,倒也不问为什么,只是道:“我也留下来。”
沈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行,你走。这是本派的内务事,哪能劳动旁人?”
舒慎沉默了一下,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周掌门也让你下山了。”可见并不承认你这个烟萝派人。
沈梧却提出了另一种解释:“他让我下山,并非是否认我的身份,而是大概觉得,我不会听他的话。”